姿三四郎

三四郎扔掉鞋子，踏上了柔道的历程，证明他开始意识自己的成长。鞋子经历了四季的洗礼，暗示着他未来的人生轨迹。
    库奥把烟灰滴在鲜花（莲花）上，意味着他对三四郎的藐视，对他坚韧力道的
挑战。木棍与莲花都是三四郎生活的精神，生命的尊严。
    三四郎与川的那场比武较量中，节奏有松有弛，人物的反应与动作的张弛完美结合。
    库奥与三四郎草原的那场柔道比武中，“天空在帮黑泽明拍电影”与《雌雄大盗》中邦尼与克莱德吵架后，独自跑进草丛里，有异曲同工之妙！阴雨的天空、大风、随风摆动的草。此处的气氛渲染与比武中的柔道结合，既写实又写意。
    武与情，比赛的胜利与人间情，谁更重要？对于三四郎来说，心在情，手在胜。

两部片子不足三个小时，以至于能够一口气看完。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片子有说不出的粗糙简陋，但放在四十年代已属难能可贵。因为作为武侠片它已经初具雏形，其中已包含了武侠片所应具备的要素——鲁莽少年的求学成长，前辈大师的提点引导，逐渐升级的比武决斗，点缀其间的恋爱经历，这些对当时的观众来讲恐怕都是新鲜有趣的。而多年以后我们才有了黄飞鸿、方世玉、霍元甲、陈真等等。爱上对手的女儿面临两难选择，遭遇狂妄之徒挑战却不能违背师命出战，危难之际忽然顿悟后的反败为胜，还有决战时秋草摇曳或者风雪交加的一派肃杀气象，这些“武侠模式”至今还被武侠片导演们乐此不疲地套用着。

看这两部片子之前并不知道日本武术还有“柔术”和“柔道”的区别，前者仅仅是一种搏击的技巧，而后者更注重精神气质的培养。从开篇那场戏就可以看出柔道更高一筹，矢野单刀赴会见谁灭谁的气势让人看了很是过瘾。那只木屐令人印象深刻，我认为矢野脱下木屐立稳下盘是取胜的关键所在，柔术派的武士都不了解其中变通的诀窍，“脱下”跟“放下”一样都包含了一定的禅理在内。学练武先学做人，这是矢野教给姿三四郎的话，因为姿三四郎小有成就之后就四处打架闹事。这种由内而外的修养方式，也体现了“意在力先”的武学至理。金庸也曾指出，武侠的侧重点应该是“侠”，而不是多数武侠迷所津津乐道的“武”。姿三四郎看见了莲花的盛开而后顿悟，这未免过于牵强和突兀，毕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哪能够如此轻易参悟这天人合一的禅理。如果在情节上加入一些深入世故的挫折，我想效果会更好些。

网上介绍说续集上映时的反响远远不如第一部，但我觉得续集与第一部相比是有很大进步的。第一部对姿三四郎的习武经历只是一带而过，对他和小夜的感情纠葛倒是作了着重描述，其余对人性、思想、社会都毫无揭示。续集中无疑增加了很多方面的内容——小夜父亲去世后的愧悔，成名后面对民众的困惑，美国拳击文化的入侵，无以应对空手道挑衅的郁闷，可以说涉世既深以后他面临着更广范围更深层次的思想挣扎。教训美国拳击手这场戏我想是对一九四五年的日本社会现状有所影射的，黑泽明试图告诉全世界的是，虽然日本战败了，但那只是外在武力的胜负，日本人民的内在民族精神是不会被压垮的。而且拳击作为一种体育娱乐形式，是商业社会的产物，目的仅仅是为了取悦观众和获取物质利益，这跟武士道的本意是相悖的。但是看到当年的柔术高手因为柔术的没落而不得不上台受美国拳手的凌辱，这使姿三四郎倍感发扬柔道精神的民族责任的重大。最后他用仁义感化了桧垣兄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与第一部的仅以武力取胜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从情节安排、武打设计、思想主题各方面来看这两部片子还是十分薄弱，欠缺观赏性，如果在现在的电影院里放映的话恐怕少有人会问津。最后那场决斗迟缓的动作、笨拙的招式、还有空洞的嚎叫都看得让人发闷，还好不算冗长。不过作为大师之作，可供后人借鉴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吧，《七武士》不就是从此发展而来的么？

 

《七武士》之后看的第二部黑泽明电影，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大师何以成为大师：黑泽明是一个娴熟掌握调度、同时也专心只掌握调度的导演。在剪辑、特效、音效都还没有成为电影的亮点的古典时代，场面调度无疑是电影魅力的主要来源，专心把场面调度做好可能是黑泽明之所以广为赞誉的原因之一。

列举几点：

1.用电影把握生活。
在师傅等三四郎来的间隙，镜头不是紧接着逻辑地让三四郎进来，而是顺着师傅抬头的视角望向池塘，一方面这是对后来的铺垫，但更让我赞叹的是用镜头如此细腻地把握生活的瞬间的功力，我们生活中如此多凝视某物陷入沉思的时刻，但很少有创作者在讲故事的同时把这一点展示在电影荧幕上，这其中夏目漱石般的日本诗意让人难以忘怀。

2.场面内细节
这个是黑泽明的拿手技巧了，明显的有师傅训话时手上那把扇子的构图和情绪的提升作用（先是摇了几下，生气时紧握于手上），最好的测试方法是：暂停那帧画面，想象一下如果那个位置没有扇子构图会失去多少生气；
还有恶人第一次来挑战时正在洗衣服的三四郎的肩带等等。

3.站位
在三四郎醒悟后，通过人物的‘W’形位置来表现悔过（老师傅在点头、师傅在高处、同门在疑惑）；还有第一次遇见师傅时通过近景的横扫镜头使三四郎的位置看起来靠后；
还有三四郎战胜昔日师傅时通过角度展现甩出去的距离之远。


关于电影本身的感想，Attraction & Postmordernism：

正如上面所说，古典电影时期电影还没有脱离马戏、杂技、魔术舞蹈等等奇淫技巧的范畴，之所以当代观众会不习惯40、50年前的电影，就是因为那时电影对自身‘奇观’的认知，爱森斯坦的Attraction montage说法的出现或许可以说明问题，那时的电影创作者们对电影语言的认知就是“我可以展示生活中看不到的东西”而不是“我可以用电影完全地记录生活”。

本片也可以做适合的范例：无论是打倒对手、展现主题物品还是角色情绪，每一个镜头都充满着杂耍般的吸引力，叙事和还原生活不是目标，强烈地通过电影表达观点和情绪才是，也正是这种频频打断叙事的表现手法让在真实电影技术中成长起来的当代观众对古典电影感觉到“假”和“做作”，因为那时根本没有任何标准上的“真”存在，电影创作者的目的就是用“假”来震撼真实生活中的观众！

有趣的是，随着电影技术可以完善和真实的还原生活，这种中断叙事、脱离生活的技巧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地普及，我们日常所说的“立flag”、“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等等各种俗套正是当代电影的Attraction montage，我们并不会因为主角耍酷而觉得他脱离生活、也不会觉得为了一个昂贵的CG镜头破坏影片节奏奇怪，相反，我们还会感到类型片的期待舒适感、高潮的惊喜感，这些镜头和本片中特写主角摔跤表情和池中荷花在电影层面上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吸引力、立flag和后现代，这样来看的话就可以创造出一个围绕着真实与叙事的博弈的电影历史：在微观的艺术层面上，电影究竟是奇观还是记录？即，创作者应该用电影的故事和整体给予观众体验和思考还是不断地用电影介质本身的奇观性来取悦观众？古典电影时期或许囿于技术条件无法选择前者，但现在我们应该仍然选择后者吗？（太多的奇观电影出现，让我们陷入了媒介世界的内爆，让形式超出了意义，让Postmordernism进一步发展）



最后超出电影本身，向外延伸谈一下外延意义的世界观：

在与昔日师傅的对决中，三四郎背后有一张写着“他流选士席”的条子，在与爱人的父亲决战时，也有警视厅的招牌出现，想一想这个问题：贴条子的那个人在哪？搭棚子的那个人在哪？，可以看到的是，现实是完全被忽视的，影片的情节开展在一个存在于社会又架空于之的武馆，这样的影片世界观无不是一种浪漫的武士的视角。

Solo lau/文

        黑泽明出身武士世家，从小修行剑道，是一位真正的武者，所以在最初看到富田常雄的小说《姿三四郎》之时，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它拍成自己的电影处女作。可想而知，当时意气风发的他读完这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之后是多么的兴奋，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姿三四郎》的确是一部经典的电影，黑泽明这个名字也随着这部电影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并最终创造了亚洲电影的神话。
        
        说《姿三四郎》前有必要谈谈中日不同的武学观念。中国传统的武学观是“习武强身，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其根本的精神是反抗，这与日本的武学精神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种差异性，中国的武术流派众多，各门各派的功夫像咏春拳、洪拳、太极拳、八卦掌、谭腿、青萍剑等等不胜枚举，但这些功夫的最后一个字莫不归结到拳、脚、掌或武器上，这说明在中国文化中武术更多的是被作为一种手段。而日本的空手道、剑道、柔道则都是以“道”命名，其实不光是武术，甚至是插花、沏茶都被尊称作“道”。一旦一种技艺被上升至“道”的境界，那说明他们不是将其视之为一种单纯的技能，而是完全将它看作是一种非常正式而神圣的修行。
        
        当然这里不是贬低中国武术，我们的武学文化遵从于天人合一的东方哲学，从最根本的文化意义上讲它是一种沟通自我与天地的途径，只不过没有多少人去静心参悟而已。相比之下日本的武学更简单，更强调修习者自身的领悟和突破，因此也更加明显。
        
        如电影《姿三四郎》提及的柔道就是典型的例子，它强调的就是一种自律、坚韧、自由的精神，而且修行的方式很像禅宗，注重冥想和参悟。在电影开始时候，姿三四郎问柔术师傅什么是柔道，结果那些狭隘无知的家伙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敷衍地说那是一项危险的东西。此时可以从姿三四郎的脸上清晰地看出他的坦诚和疑惑，可这些观念陈旧的柔术师傅从某种程度上说与流氓无异，又怎么会真的知道什么才是柔道呢。
        
        直到夜晚的偷袭（柔术师傅们说是比武，实则更像是偷袭），柔道师傅以静制动，一言不发地将对手挨个解决掉，每个人都逃不过从他的肩上被扔下水去，并且每一次的扔法都不同，整场戏尽显柔道的自由博大。这也是“术”与“道”的区别，“术”只是手段技能，而“道”则是已经成为认识自我和认知世界的修行方式，前者诸如柔术师们的肤浅自私，他们浮躁冲动，弱点明显，后者是柔道师傅那样的冷静而从容，自由又不失严谨。一场交手境界高下立判，最后柔道师傅对着姿三四郎平静地说道“他们不把精力和心思好好用来发展柔术，太可耻了”，如果说前面的对战只是显示出柔道的威力来，那这句话则完全点出了柔道的真正精神，即抛弃肤浅的观念和世俗的假象，通过不断修炼和参悟，去认识和提升自我境界。
        
        在日本的武学观念中，招式技能可以学到，但一个武者更应该注重的是自我的参悟，所以黑泽明会让冲动热血的姿三四郎大吼着“我不怕死”跳进莲花池中，于是影史上那个绝美的画面诞生了。只见他在水中抓住了一根竹子，身子紧紧地贴在上面。他那眼神失落而困惑，迷惘而恐惧。佛家有在圣水中脱胎换骨的传说，此时的姿三四郎在见证了一朵莲花在静谧和寒冷中静静绽放之后也真正获得了新生，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生命之美，人就应该像那朵莲花一样无关外物，不恋浮华，静静地自我绽放。
        
        电影中还有一个绝美的场面即女孩在神庙祈祷的那段，女孩安静祥和地跪着祈祷，她一言不发，如一尊绝美的雕塑，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神圣虔诚的气质。就如电影中老禅师评价的那样“看，那是多么美丽呀。姿三四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在她全无邪念。她在祈祷，她已经忘了自己，完全沉醉在与神同在的和谐之中”。柔道是一种使用身心全力的武道，需要的正是这种物我两忘的纯粹心境，所以姿三四郎看到女孩的时候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其实是找到了自己和她的相同之处。
        
        与姿三四郎两次自然纯粹的领悟过程相比，最后他与对手的草原决战则充满了神圣的宗教意味，宣读决战书的声音成了旷古凄凉的吟咏，天地风云变色，草原就如尘世的浪潮一样随风摇动。两个男人像雕塑一样对立着，双方猛然出招，纠缠在了一起。最后姿三四郎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胜利，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去杀掉对手。当然胜利者换成他那敌手，恐怕姿三四郎就不会这么幸运了。因为姿三四郎是将这场战斗看成自我的挑战，而他的对手则是想要扼杀掉这个名头已经盖过自己的年轻人。这就是心胸和境界的差别，但姿三四郎纯粹的心境也在决战开始时就注定了自己的胜利。
        
        想起李小龙先生在讲解截拳道要义的时候说过："要理解截拳道，就像手指指向月亮一样，千万不要误将手指当成月亮，更不可因专注于手指而忽略天空其它美景。手指的作用，只是指引光明，至于你能获得多少，抑或眼界有多远，就全靠自己的领悟与努力了"。这段话至今被武者们奉为至理，同样适用于所有人。
        
        因为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不断参悟和自我提升的过程，只不过所走的“道”不同，姿三四郎修炼柔道，李小龙创立截拳道，其根本目的都是将手指指向月亮，告诉你一条修行的道路，到底能不能看到月亮，又能不能将视野放大，享受整个宇宙星空的无限风景，只有靠自己去参悟。
        
        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在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去反思，去领悟，所以指向月亮的手指虽多，但李小龙只有一个，姿三四郎也只是银幕上的人物。现实中人们为了生计往往连抬头看看月亮的功夫都没有，更何谈去仰望星空呢，这也正是“众生皆苦”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