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芙·基特里奇

丈夫死后，她像孤儿一般举目无亲，走在旷野天地。每当她想跟自己和解，想被人打捞上岸，就越是向下沉沦。但某个深秋某天，她播放着二十年前在厨房刷碗，丈夫广播里播放的曲子。脚踏秋叶，手拿左轮手枪决定赴死。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遗传了吞枪自尽父亲的抑郁基因，成为戾气的妻子，刻薄的母亲。所有人眼里的怪人，那天她躺在情夫怀里，商量着私奔，削掉的苹果皮变成一条绿蛇从她脚边溜走。当晚情夫车祸身亡。很多年以后，她对完美丈夫歇斯底里：那天我要离开你的，我本可以离开你。

我听过一个词——深渊般的脸，我一直想这是怎样的面孔，就是奥丽芙的脸。因过早的通透，识智又敏感，进而真实所呈现的脸。赤裸地像是承载生活万象的容器，人们讨好寒暄，虚伪矫饰，一团和气，她在这个嘲笑失败的世界里尽量保持渺小的体面和尊严。她在丈夫死后的那个深秋自杀失败后嚎啕大哭，狼狈不堪，如鲠在喉。

她哪里是怪人，她可能就是你的外婆，也可能是你的妈妈。

我不知道人这一生作为儿女，父母，爱人，朋友这些角色能分担多少情感，他们通过情感彼此连结又能否互相理解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共鸣，能否为别人放弃坏的一部分。而非失去才说我终于放弃那部分自我了你回来啊我们再来过一下。

我大概真的赞同，写出这样剧本这样人物性格经历的人三十岁之前会自杀吧。我想每个人的一生如果花上四个小时来看这部也不算苛刻。我爱死于佩尔跟科恩嫂这样的女演员了，我对她们真的不行，深渊般的脸，生活的脸，富有文学质感的脸。当我看一个女演员注意到头发丝我就知道她可以。

奥丽芙最后躺在同样丧寡的杰克身旁痴痴地看窗外海鸟，她说：

It baffles，this world.I dont want to leave it yet.

世界让我挫败，我还不舍离开

那一刻，我想她终于踩着落叶独自步入森林，在最幽暗处闭眼。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HBO4集迷你剧《奥丽芙·基特里奇》根据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同名小说改编，小说获得2009年普利策奖。剧集当年获得第67项艾美奖13项提名，获得包括最佳编剧和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男主角以及最佳剧集所有重量级奖项。 据报道，当时是女主角Frances McDormand看中了这部小说，特别想拍，于是找来了Richard Jenkins（HBO另一部神剧《六尺之下》里的爸爸）和Bill Murray以及导演Lisa Cholodenko和编剧Jane Anderson（她写剧本写了两年）。HBO找来了Tom Hanks做制片人。然后，有了这部像小说一样的剧集，在让人窒息的同时又神奇地给予观众无限生的希望。 剧集和小说都以Olive的名字为题。小说其实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共有13个故事，有的故事是以Olive的视角为叙事主线，有的故事则不是，但Olive作为配角或者路人甲会出现在其它的篇章中。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但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行事略显诡异的Olive，还可以深入了解Olive的内心纠结，深刻探讨形成她一系列行为的原因。剧集则完全是从Olive的角度出发，叙述了她25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人生。精华、凝缩，将给观众带来的情感冲击最大化。 Olive生活在缅因州。作为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一部分，缅因州早期定居者多是从英国逃来的新教徒。小说中也有提及，Olive的丈夫Henry是一名新教教徒，因众人对宗教信仰日益轻视而心痛，Olive的祖先是苏格兰人，他们强硬、不认输，不向任何艰苦的环境屈服。Olive显然继承了这一点。 剧集以Olive（Frances McDormand饰演）准备在树林里自杀开篇。她打开收音机，扔下遗书，上面写着“To Those Who May Concen”，拿起枪。 “The spring was gorgeous, and seemed an assault.” <图片1> 同一个收音机、同一段音乐，将观众带回25年前，也暗示了主角单调的生活。小镇生活本就如此，单调、乏味。但又波澜壮阔。因为人生本就如此。 Olive是初中数学老师，她刻薄、强硬、直来直去，不介意刺伤身边的所有人。因为儿子的不顺从，会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对丈夫的表白，嗤之以鼻，会将丈夫买来的卡片直接扔进垃圾桶。对任何仪式感的场合都感到不忿，不顾及他人感受，我行我素，在他人致辞时仍不放下手中的刀叉。她也从不接受他人的帮助，死扛着一切，当有人提议可以帮忙联系心理医生，她会当面说出对方曾经历过的苦痛。 "A person can only move forward, she thinks. A person should only move formoard." Olive生命中有三个男人。丈夫Henry（Richard Jenkins饰演）、蓝颜情人同校的语文老师Jim O‘Casey（Peter Mullan饰演）以及在生命后期一切都离Olive而去后出现的Jack Kennison（Bill Murray饰演）。 Olive与丈夫在大学相遇，那时两人因共同的兴趣走到了一起。虽然小说中没有明确提及，但从暗示出来的内容来看，以前的Olive并不像现在这样满身是刺，她父亲不留一字一句持枪自杀改变了一切。以Olive的性格，她不会寻求帮助，也不会对他人诉说。伤疤自愈不得，溃疡流脓，慢慢吞噬周遭的美好。 "...deep down there is a thing inside me, and sometimes it swells up like the head of a squid and shoots blackness through me. I haven't wanted to be this way..." 丈夫Henry（Richard Jenkins饰演）是一名药剂师，一个老好人，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的，默默忍受Olive的那些令人受伤的言行。Henry从小就习惯了忍受。 "He suffered the quiet trepidations of a man who had witnessed twice in childhood the nervous breakdown of a mother who had otherwise cared for him with stridency." 遇到情绪飘忽不定的父母，不少孩子都会养成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习惯，他们还会试图把一切都折射回自己身上，认为让父母快乐是自己的责任，让所有人快乐是自己的责任。Henry就是如此。在小说里，后来，Henry接受不了儿子的离婚，总是询问儿子的情感状况。被问烦了，儿子Christopher会回问Henry，"Why can't you just leave people alone?" "He doesn't want people alone." 因为Henry知道孤独是多么无法忍受，所以他不希望任何人孤独。 两人的生活因为药店新店员Denise的到来发生了变化。Denise喜欢笑，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她和同名为Henry的老公感情很好。她的到来令Henry感到快乐，两个人为一丁点小事就会笑个不停。这与在家里Olive制造的紧绷压抑的气氛截然相反。而年轻的Henry令年长的Henry想起自己的大学岁月，想起曾经的美好时光。Denise特别容易满足，因为和丈夫晚上去挖土豆，而感到幸福的不真实，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He wondered what in her young life had made her not trust happiness; perhaps her mother's illness." 显然，Henry不但在年轻的Henry身上，在Denise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当她的老公因为意外去世后，Henry承担起照顾Denise的责任。自信心过低又习惯依赖他人的Denise也依赖Henry，她说她总在脑中幻想与Henry对话。但Henry最终还是回归家庭，把Denise推开了。

Henry 背后的照片暗示了故事的结局

Henry无法离开Olive，也无法离开婚姻，他的信仰也不允许他如此行事。他只希望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活着。他习惯了忍受一切。 "You get used to things, he thinks, without getting used to things." 忍受不代表问题不存在，最终，两人的心结因为一场在医院的劫持而爆发出来。那个医院，是Olive出生的医院，也是她父亲死亡的医院。同样，这次有些东西消亡了，有些东西新生了。 在生死关头，Olive说出了对Henry母亲的愤怒，而Herny也说出了对Olive不给家人任何呼吸空间的不满。两人嘲笑着彼此曾经的精神出轨。这令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对于Henry的鲜花和表白，Olive没有再次嗤之以鼻，没有再将卡片丢进垃圾桶，而是说出了“You too”，她对着Henry的背景偷偷微笑。她也只能做到如此。这与在Henry中风后，Olive对他露出的坦诚的笑容，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图片3> 人们总是后悔，为什么当时不知道珍惜。与其说是后知后觉什么是值得珍惜的东西，很多时候是当时就已经明了，但仍做不到。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有些事情对于一些人来说，一辈子都做不到。Henry曾经指责Olive从不曾诚心向谁道过歉，儿子Christopher指责Olive从不承认自己是个糟糕的母亲；他们说得没错，Olive做不到。 "People know exactly who loves them, and how much - Olive believed this. 所以，在Olive看来，一切都不必言明。 Olive同一个学校的语文老师O‘Casey之间有一段柏拉图式的恋情。她把仅有的一点温柔都给了他。两人相约放弃各自的家庭，一起私奔。O’Casey却因车祸而逝世。根据多处暗示，O‘Casey很可能是自杀身亡。出车祸前，留在酒吧的纸巾上写着“save us from shotguns and father's suicide”（来自John Berryman的诗歌，其父亲开枪自杀，他最终跳河自尽）；两个人一见钟情，多半是因为嗅到了相同的气息。 "Sha had felt a pulse of recognition, although she knew she'd never seen him before." "We're both cut from the same piece of bad cloth." <图片4> 而最后出现的Kennison和Olive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毕业自Yale，在Princeton教书，住别墅开敞篷跑车。两个人唯一的共同是，都无法忍受孤独。Kennison的老婆去世了，他唯一的女儿是同性恋，作为超级保守派的他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同女儿断绝了联系。而Henry在中风卧床数年后，终于离开了Olive，选在Olive去纽约看望儿子的时候。Olive与儿子大吵了一架，双方的关系降到底最低点。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相遇了。 "Loneliss can kill people - in different ways can actually make you die." "Olive pictured two slices of Swiss cheese pressed together, such holes they brought to this union - what pieces life took out of you." Olive救起了倒在地上的Kennison，久违地体会到被需要的感觉。两人约会时，Olive不掩本色，刻薄不留情面。此时，编剧借Kennison之口对Olive说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图片5> 在与Kennison不欢而散后，Olive准备自杀，于是有了剧集开头的一幕。但突然闯过来的孩子打断了Olive，她不愿让孩子们看到尸体，这恐怕是因为她曾看到过父亲的尸体，她知道那会给孩子们的心灵造成不可弥合的创口。Olive大哭，为了现在的自己，也为了曾经的自己。这也让她体会到浓浓的对生的渴望。Olive决定再试一次，她主动联系了Kennison。 从对孩子们别扭的关心中可以看出，Olive虽然刻薄，但也善良。她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爱着身边的人。所以，在Kennison倒在地上时，她会选择主动搭话，还会坚持都送Kennison回家。她一眼看出曾经的学生Kevin（Cory Michael Smith饰演）有自杀的企图，拉着他聊天，还把他带到儿子Christopher的结婚派对上。 Kevin的妈妈有躁郁症，最后一枪了结了自己。尸体四散在厨房的各个角落。Kevin继承了妈妈的精神疾病，如果没有Olive的话，和结局。Kevin被疯狂的女生吸引，越是疯狂，他爱得越深，也越痛苦。他承认，他在思念自己的妈妈。哪怕她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 餐厅的女招待因为想要摘下美丽的花朵而失足跌进大海，拉着Kevin说话的Olive敏锐的察觉到女招待发生了意外，让Kevin跳海救人。Kevin不但救了女招待，也救了自己。 "The girl ... now holding him with a fierceness that matched the power of the ocean - oh, insane, ludicrous, unknowable world! Look how she wanted to live, look how she wanted to hold on.“ Kevin的故事巧妙地暗示了Olive的经历，也点明了人生的残酷之处：借凯尔泰斯的话，“我们永远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我们永远只能把以前的生活继续过下去。” Olive对于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因为她的父亲从对她吐露心声，说有时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She said lightly, 'Oh, Father, we all have times when we feel blue.' The wrong response, as it turned out." Olive一辈子都在背负错误回答带来的后果。其中最令她绝望的后果该是她同儿子Christopher间的关系。对于儿子的反抗，Olive动不动就会以巴掌回应。而家里压抑的氛围也给儿子留下了不可逆的阴影，心理咨询师说他没有自杀就是一个奇迹。 对于Christopher的第一任妻子，Olive并不满意，认为她是know-it-all，不是儿子能应付得了的性格。Olive深知生活的艰辛与莫测，所以她厌恶儿媳Suzanne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因为在房间里休息时，听到儿媳说自己的坏话，Olive用马克笔在儿媳的衣服上画了好几道，又偷走她的一只鞋和一个耳环。 "It does not help much, but it does help some, to know that at least there will be moments now when Suzanne will doubt herself." "Nobody knows everything - they shouldn't." 后来，Chrisopher离开了缅因州，离开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他搬到了加州。他离婚，再婚，接受心理辅导，又搬到了纽约。Chrisotpher邀请Olive到纽约来，本意是想缓和同母亲的关系，最后却以吵架告终。Christopher终于说出了自己多年的积怨，说出了Olive永远无法理解的心情。 <图片6> Olive不理解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许，这是由于她也是这么长大的，忍受着父亲的讽刺挖苦与时不时迎面而来的巴掌，永远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情。Christopher成长成了与Olive不同的人，因为他选择从别处获得帮助，而Olive选择死扛。 无论剧集还是小说，都把Olive的坚韧展现的淋漓尽致。到最后，观众或许还是会不喜欢Olive，但无法不佩服Olive的坚韧。其中，最戳中我的一点在对于Olive对食物的执着。在劝解Kevin时、订婚派对上、在婚礼现场、在孤单一人时、在于Kennison约会时，Olive都直白的表现出对食物的执着。 <图片7> Olive曾对学生说过"Don't be scared of your hunger. If you're sacred of your hunger, you'll just be one more ninny like everyone else."这一方面是Olive在告诉学生们，不要惧怕欲望，不要逃避，要直面自己的渴望，显示出她的纯粹与真实。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她同这个世界战斗的决心。Olive一生都在同这个世界斗争。她不愿输，就算输了，也不愿放弃。 我一直觉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俗到不能再俗的话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以前在留学的时候，越是困难，越是觉得熬不过去的时候，我越会出去花大价钱大吃一顿。这就像是一种暗示，告诉自己，仍有坚持下去的力气与勇气。所以，在剧集和小说的最后，Olive才会说出这句话。 最后，借吞弹自尽的海明威的话做结尾，“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彩蛋：虽然电视剧里涉及的很少，但一直在弹钢琴的Angele（Martha Wainwright饰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小说中的一篇是关于她的人生，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 Angela4岁遇见钢琴，是一个不学就会的天才。一碰钢琴，她就说:"My hands are hungry."15岁，她有机会拿全额奖学金去音乐学院。然而，妈妈挡住了一切，她的前程，她的男友，把Angela死死地拴在她身边。Angela就在酒馆里弹了一辈子的琴，给一个男人当了二十多年的情妇。小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Angela，却没几个人了解她的故事。 "Long ago Angie had known not to try to make sense of these things, the way other people tried to do." "You couldn't make yourself stop feeling certain way, no matter what the other person did. You had to just wait. Eventually the feeling went away because others came along.” <图片8> 一天，在酒馆里弹琴时，以前的男友特意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过来，告诉Angela她的妈妈曾经去找过他，脱了衣服诱惑他。而Angela对此的感受是：他也是可怜的人，一定生活的很不如意，所以才会为了在Angela身上获得扭曲的快感，而选择在十几年后说出过去的秘密。 "She told herself that she was no more, no less, pathetic than any of them." 最终，Angela选择同不知珍惜她的男人分手。同母亲纠结了一生的她，把母亲送到了养老院。而按文中的暗示，Angela曾经虐待她的母亲。这是来得太迟太迟的反抗。 "She had figured something out too late, and that must the way of life, to get something figured out when it was too late. 最后，送上剧中的插曲，甜腻醉人的《Close to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