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玛德莲娜-粤

“朋友，你寂寞吗？”

问这个问题的陈家富无疑是寂寞的。地铁上用耳机把自己跟世界隔开；同事谈笑的午餐时间是圆外一点；，每次开信箱都空空如也；水里的金鱼也寂寞吧？这大概是边吃面条边盯着鱼缸出神的陈家富想问的；做填字游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完全空白的那行一笔一划写下：终有一天感动你。

这个城市日渐拥挤，寂寞如影随形。很想找个人依靠，说说心事，相视而笑也是好的，可是没有，钢琴调音师陈家富每天在城市里穿梭，和无数人擦肩而过，没有奇迹。

只有张爱玲识破现实算计的面子下、传奇的芯。香港这座城的传奇是不动声色的，放下身段在细碎中见宏伟的。小人物的卑微梦想，也自有它成全的方式。

个体生命的缘聚缘散，都有道理，暗藏玄机。陈家富在上门调琴时“邂逅”正跟女友分手分得惊天动地的游牧人是缘分；游牧人就此粘上陈家富，跟他分享他的大屋、他的泡面、他金鱼缸前的发呆时间，也是缘分。

我们的生活两点一线，缺少变故，如何期待奇迹？这下好了，新朋友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新邻居也在某个傍晚，随她硕大无比的钢琴一起搬来。陈家富的传奇，就此开场。。。。。。

这是98年的香港电影《安娜玛德莲娜》，一部不象香港出产的诗化电影。其实我一直觉得香港电影人是中、港、台三地最具浪漫情怀的电影人，黑帮片赌片枪战片，侠义精神正邪对峙，说到底不都是浪漫的英雄主义情怀。而爱情，爱情是所有浪漫里最具飞翔眩晕感的素材，香港电影人不敢滥用，又不舍弃用，爱情于是成为每一部电影的装点，在所有离乱中硬起来的心肠，泄露出一瞬间的柔软。细究起来，香港电影的“爱情边角料”别有一番欲说还休的韵致、奋不顾身的勇敢、和遗世孤立的怅憾。

爱情在香港电影中难得成为明显的主题，可仍有那么几部片子，以爱情为主题，说的倒是生之无奈。陈可辛一部《甜蜜蜜》算是给香港的爱情电影打响了名号，邓丽君的软语靡音唱彻香江，道尽浮华城中草芥的沧桑。两年后，《甜蜜蜜》的美术指导奚仲文初执导筒，给当年复活节的香港，奉上一曲轻快底色下弥散淡淡哀愁的小步舞曲——《安娜玛德莲娜》。

可以说，这是一部由音乐串联起来的电影，巴赫的小步舞曲在片中以各种面目出现，随人物的心情起伏。楼上莫敏儿的荒腔走板，奏响陈家富这一场热烈沉郁的暗恋运动、第一个音符。既然一向以严肃刻板著称的巴赫，也能为了讨爱妻欢心，而写下多达二十首活泼动听的小步舞曲，那么一向腼腆寡言的陈家富为什么就不能由着性子在情感的暗流汹涌中放任一回。

可惜，编剧岸西深谙城市浮泛声色下所有的阴差阳错，给这首小步舞曲写就的四个乐章分别是：第一乐章·游牧人；第二乐章·莫敏儿；第三乐章·游牧人与莫敏儿；第四乐章·变奏。除了第四乐章由陈家富的想象构成，前三乐章竟没他什么事儿，只因为，他遇上了这个城市少有的、不寂寞的人——游牧人。

如今贵为两届金马影帝的郭富城，其表演不知在哪个骨节眼上就开了窍，回过头看98年的他，怎一个“斧凿”二字了得，夸张的肢体语言比楼上莫敏儿的琴声还聒噪，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俩还真是一对。游牧人这位没写过一个字的号称作家，整天随身携带一个金山橙箱和他《金山橙的爱情》，到处流浪，算得一个乐天派。这种男人是女人的天然杀手：天使和魔鬼的统一体，既带有不羁浪子的邪劲又童心未泯；既死缠烂打又有自己的原则；既暴跳如雷又柔情似水；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可也从不拖泥带水，难怪他无往而不利，字典里没有“追求”和“女人”二字，生活中却总断不了女人。新欢还在楼上欲擒故纵、针锋相对；旧爱却在下一个街角遇见，痛不欲生。游牧人不是花花公子，因为他没钱；游牧人也不是登徒子，因为他不骗财骗色，每一场恋爱都基于你情我愿的原则，走的时候只带走装满自己全部家当的金山橙箱，偶尔为遗忘了一条内裤在前女友的干衣机里而懊恼不已，就是这样。按陈家富的话说：世界就是这样变态！

都市里的人们，被一本莫须有的“钢筋丛林生存指南”吓破了胆，被每一场失败的恋爱历练出心机，发自心底的爱竟成了一桩麻烦事。岸西在第四乐章中，借陈家富想象出来的人物阿叉、阿蛋的对话，探索爱情怎样成为可能？很明显，说出来的爱情才是爱情，没说出来的，就只是暗恋。这城市每秒钟都有人在说“我爱你”，真正被接受的能有几句。

阿叉说：“我爱你本来就是发明给男人说的！”
阿蛋问：“那你们女人不说吗？”
阿叉答：“我们不说，我们只等，等着男人先说，然后我们就答，我也是，或者，我早就知道！”

爱你在心口难开，于是这城市充满着暗恋者，暗恋者的天空时而蔚蓝、时而青葱、时而焦糊、时而淋漓，就象每一个乐章的开头。

陈家富是暗恋者，眼睁睁看着游牧人跟莫敏儿火星撞地球，从势不两立到如胶似漆；莫敏儿是暗恋者，看见游牧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次惨了，却义无反顾租下房子；酒吧里的菲姐是暗恋者，边擦杯子边从镜中观察调琴师傅陈家富的一举一动；攻击游牧人的陌生男人是暗恋者，虽然他以为得到了，可一场街头偶遇粉碎了他的梦想，女友牵挂着已成往事的游牧人，心门从此关上；报刊编辑袁咏仪就更是暗恋者，否则她也不会被陈家富错字连篇的小说吸引，看出其跟《双城记》同样伟大的本质；还有陈家富写的《侠侣XO》故事，里面那位鬼魂也是一名暗恋者，“莫敏儿我爱你”被他带进坟墓，还是想说；那么鬼魂托付叉蛋侠侣寻找的莫敏儿呢？她何尝不是一个暗恋者，“我爱你”这句话她等了一辈子，“我早就知道”这个回答她准备了一辈子。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如一本怪诞的口袋小说，你看它是童话它就是童话，你看它是爱情故事它就是爱情故事，不需要“天荒地老”这样荡气回肠的字眼虚张声势，但我们总得找到某种方式，曲折晦涩地表达我们对某个人的某种感觉。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是莫名其妙、而又动人心弦的无厘头。

一直觉得只有香港导演才抓住了金城武俊美外表下落寞的神韵，台湾电影里的金城武是名普通帅哥；日剧里的金城武被赋予巨星般耀眼而虚幻的光华；《十面埋伏》里的金城武俊美得有时空倒错的尴尬；惟独香港电影里的金城武，是这个城市曲终人散、落落寡合、芸芸众生的代言人。小人物的平凡与伟大，内心深藏的热烈、执着、隐忍、和自嘲，是比外貌更吸引人的精神内核。金城武的眼神被香港导演的镜头延伸至无穷远，这样的眼神适合默默守望冷眼旁观，同时在内心热切幻想殷殷期盼。波澜不兴间，爱了、恨了、懂了、忘了。这城市兀自不言，多少心碎的泡沫无声消散。

由金诚武来诠释陈家富这样一个暗恋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对莫敏儿说起小学同班同学，调皮捣蛋迟到早退上课开小差考试得零蛋，可全班女生排着队给他抄作业。有一天他不来了，女生们全打不起精神，连老师都有点沮丧。老实巴交的陈家富内心其实向往着做游牧人那样、寂寞的给予者而不是承担者，象他那样永远兴高采烈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在人们的眼前消失，把寂寞的影子留下。

现实中不能做游牧人，陈家富决定在想象中做；现实中得不到莫敏儿，陈家富决定在想象中与她双剑合璧、心心相应。于是影片有了与前三乐章风格迥异的第四乐章·变奏。总得零蛋的阿蛋身上既有游牧人的洒脱又有陈家富的执着；总得叉叉的阿叉身上既有莫敏儿的高傲又有陈家富想象出来的体贴。这一对孤儿院里成长起来的“叉蛋侠侣”就这样快意恩仇、笑傲江湖，当巴赫的小步舞曲再度响起，阿蛋说：“我爱你。”阿叉答：“我早就知道。”

这一季，游牧人谈了一场恋爱，在现实中。陈家富也谈了一场恋爱，在书里。

现实中的恋爱充满着试探、计较、欲拒还迎。影片中的莫敏儿为游牧人搬到这个社区，却从一开始就跟他势同水火，那不成调子的巴赫或许也是她的手段之一。她明知自己无法逃脱浪子的情网，无数次受伤又无数次甘愿被擒，越装聪明输得越惨。爱情战场和政坛厮杀究竟有几分异同呢？莫敏儿得出的教训竟跟戴高乐将军的名言如出一辙。戴高乐曾说：“在时政抛弃你之前先抛弃时政。”到了莫敏儿这里变成：“不给他机会甩你，一定要比他快！”可陈家富一句“有什么区别”的反问让莫敏儿沉默了。是啊，有区别吗？谁先爱上谁，谁先离开谁。伤痛不会减轻，记忆不会改变，陌路的结局不会扭转。

书里的爱情却尽是默契。只要陈家富愿意，这对叉蛋侠侣能在他的想象中一直相伴。也许这就是爱情唯一的保鲜方式：永远别发生，幻梦之花暗地妖娆，即使遗憾，也是一场完满的遗憾。《重庆森林》里猛吃凤梨灌头的金城武说：“如果一份爱情也有保质期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这个愿望，在《安娜玛德莲娜》里，有了实现的可能。

“没有公平，只有运气。有人找到他的莫敏儿，有人穷其一生也找不到，世界总是如此。”
——节录《侠侣XO》 陈家富

可我想，对陈家富而言，找不找得到，已经不重要了。


[注一] 这是一部与巴赫息息相关的影片，“安娜玛德莲娜”即为巴赫妻子的名字。陈慧琳在片尾唱出的那曲《Lover''s Concerto》，既由巴赫的小步舞曲改编。

[注二] 不明白如此清新明快、天马行空、众多明星加盟的影片为何会被忽略。不用说金城武、郭富城、陈慧琳三大主演，还有曾志伟、张学友、袁咏仪、张国荣的配角，有的仅出场一两次，却个个出彩。最大的惊喜，是给陈家富讲述小步舞曲由来的梁太，竟然是《小城之春》的扮演者韦伟！半个世纪过去了，昔日风华沉淀为今日雍容，镜头两次抚过梁太家中那一长排相框，象在抚摸岁月。我相信这是导演奚仲文用独特的方式，向《小城之春》和老一辈演员致敬。

[注二] 前面说过这是用音乐贯穿起来的一部影片，除了巴赫小步舞曲的变奏回旋外，影片中还两次出现马斯卡尼《乡村骑士》的序曲，此曲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用到极致，后来我虽屡次在中外电影中与它遭逢，影像和音符完美契合的感觉难再。影片中两次离别场面都用此曲伴奏：一次是游牧人从陈家富的4B搬去莫敏儿的5B，楼下的落寞衬得楼上的相拥也惆怅，结局从那一刻就注定了吧。第二次是游牧人从莫敏儿家中搬走，紧接着莫敏儿也搬走了，音乐于是再度响起。《乡村骑士》序曲，原来是失恋者的心曲。

如果没有最后一段《侠侣XO》，那其实是很俗套很没搞头的片子，有了它完全不同。有点神经质兮兮的桥段，确实像卢小美的style。

片尾看到岸西的名字出现，心想果然是岸西呀。

关于暗恋的故事，安娜玛德莲娜是巴赫妻子的芳名，而巴赫写的钢琴曲也贯穿全剧，将全剧分成四段。陈家富喜欢黎敏儿，莫敏儿喜欢游永富，陈家富选择沉默，写了《侠侣XO》，帮忙说我爱你。

没有公平，只有运气，有人找到他的莫敏儿，有人穷一生之力也找不到，世界总是如此。

喜欢袁咏仪的角色，喜欢张国荣而无法开口，钟情于毫不花哨的侠侣XO。

张国荣说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中意这个故事，明明是童话，你却说是爱情，连一点荡气回肠都没有。袁说这个故事最大的优点就是它不会用荡气回肠的字眼。爱情本来就是莫名其妙、无厘头的私人感情世界，一如侠侣xo莫名其妙的故事，它永远都不需要天荒地老之类令人荡气回肠的字眼来铺陈装点。

ps.小武真是十分好看

 向来很少看港产电影，但小时候看过很喜欢的一部，叫做《安娜玛德莲娜》，一直念念不忘。去年冬天重温过一次，今天又把它翻出来看了一遍。
 
  并不是什么高成本大制作，只是一部简单又低调的爱情小品。奚仲文导演，岸西编剧。岸西是很妙的剧本作家，居然把原本泛滥的暗恋明恋三角恋、微妙复杂的男女关系，写得如此真实细腻。三位主角--陈家富（金城武饰）是一个害羞内向的调琴师，游牧人（郭富城饰）是风流倜傥的无业游民，莫敏尔（陈慧琳饰）则是一个为爱义无反顾的女子。中间穿插了许多星光熠熠的客串--警察张学友先生，看更阿伯曾志伟，餐厅的路人甲古巨基，出版社的张国荣和袁咏仪小姐，等等。
 
  其实电影的剧情是老土又俗气的，无非是A喜欢B，B喜欢C。B和C在一起了。A的暗恋无疾而终，却写成了一部小说，投到出版社，用故事跟B说我爱你。后来，B和C在现实生活中分开了，A和B也不再联系， 但他们的“爱情”却在文字里永恒地延续下去。
 
  那部小说有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叫做《侠侣XO》，讲述一对在修道院长大的孤儿阿叉和阿蛋的一段神奇美丽的经历。一次废墟寻宝，一个藏有小纸条的音乐盒，一份未能及时传达的心意。是电影后半段的点睛之笔。
 
  摘录几段对白：
 
  男编辑：“明明是儿童故事，你又说是爱情小说。你是怎么看稿的？”
  女助理：“你看过再说嘛。他的文笔是差一点，不过……”
  男编辑：“你都说差了，还要我看下去？我每篇都这样看的话，只怕会看到天荒地老。”
  女助理：“这个作者好就好在他不懂得用‘天荒地老’这种荡气回肠的字眼……”
 
   男编辑：“你认为我们的读者会喜欢这样的桥段吗？一个无厘头的鬼魂，千方百计去逼那个什么‘叉蛋侠侣’，去追那个莫……”
  女助理：“莫敏儿。”
  男编辑（叹气）：“可能我对现在的爱情市场已经脱节了，不过我始终觉得，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就是……”
  女助理（低头）：“狄更斯的《双城记》嘛。”
  女助理：“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不同。我想这个陈家富……就像狄更斯写《双城记》那样，或者都是想用曲折一点的方法，去表达自己对某个人的某个感觉……”
 
  阿蛋：“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究竟真正的莫敏儿……在哪里呢？”
  阿叉：“那个人真是一个大变态，活生生的时候就耍酷，现在死了却连累我们。”
  阿蛋：“想想‘我爱你’这三个字是比较老土，堂堂一个大男人，如果鼓起勇气当面跟人家说而人家却没有反应的话……很难堪的。”
  阿叉：“那这三个字明明是发明给男人说的嘛。”
  阿蛋：“那女人呢？如果你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会说什么？”
  阿叉：“哦，她不会说的，她只会等。等那个男人先说，跟着她就会说‘我也是’--这样咯！”
  
  电影落幕的时候：
 
 “没有公平，只有运气，有人找到他的莫敏儿，有人穷一生之力也找不到，世界总是如此。” --节录《侠侣XO》 陈家富
  
  如果你看惯了荧幕上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大概就不会喜欢这部小电影。它只拍给少数人看，而我刚好属于这少数人里面的其中一个，并觉得那是我至今看到过的最温馨动人的童话。
 
 
  PS：电影的主旋律是巴赫*的Minuet in G major，是《巴赫初步钢琴曲集》里面的第一首，也是我小时候第一首会弹的钢琴曲。
        有一首改编自这首小步舞曲的英文歌，叫做A Lover's Concerto，是我每次去唱K时必唱的曲目之一。
 
  *此处说法有争议，Minuet in G major虽被收录于巴赫献给妻子安娜玛德莲娜的Notebook for Anna Magdalena Bach，但现今广泛被认为是Christian Petzold的作品。

无意地重看了一遍《安娜玛德莲娜》。

十三年啊，好多事都不一样了，这样的电影香港也不会再有了。

年轻时的金城武真是帅啊，条儿真顺啊。那么死板的“蓝衬衣+无框眼镜+黑色单肩包+超市塑料袋食物”的宅男打扮都掩饰不住那张青春恣放、帅气逼人的脸，怎么看都觉得陈慧琳瞎了眼，这么正的一帅哥结结实实的摆跟前，怎么就非看上郭富城那个傻小子呢？可我又想说，陈慧琳这个港产村姑凭什么要我们金城武爱啊！可爱情不就是这样没有逻辑，毫无道理么，谁说你帅我就一定得爱你，我靓你就一定得爱我呢。何况这个宅男“好闷”，闷到爱你爱到发烧都不肯说出口，能憋出一本小说都不会说出口，对待爱情像玩填字游戏一样，唔关你事。

郭富城真是，十几年后再看，我认真觉得，如果他有演技的话，十几年都没有进步。游牧人个性爽直，率性而为，在这种小品电影里亦不需要太深刻的刻画，他的表演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看来，作为跨刀演出的偶像歌手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当年没想到，如今的郭天王非常严肃的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演员”。每次一想到他那种举轻若重，恨不得让所有人看出“我在演戏”的表演方式，我就觉得好难过。香港影坛虽然没落了，可好的演员还是有一大把的，偏偏真正好的，永远黄金配角着，永远衬得那些要么木头一样，要么扎猛子一样演戏的主角十分滑稽和难堪。看看客串出场的曾志伟，张国荣，袁咏仪，什么叫润物细无声，什么叫于无声处，什么叫举重若轻，戏不是演出来的，是要俾heart的。

看多了奚仲文作美指的电影，真的会诱发对美术设计的兴趣，看似不经意的每一处，其实都是精雕细琢，都是精益求精。《倩女幽魂》里的兰若寺，水波之上轻纱幔帐，毫无鬼怪的凌厉之气，衬着小倩不可方物的美艳，不似鬼反如仙一般的气韵。《金枝玉叶》里千里迢迢运来的名贵油画，英式古董家具，简洁雅致到极的黑色被单，那个沐浴着阳光，摆满绿植和非洲乐鼓的天井，处处流淌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绝美，衬托着顾家明这种精神贵族的卓然品位。到了《安娜玛德莲娜》，则是深色的实木地板，把床单揶的齐齐整整的单人床，永远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四方餐桌，随意斜摆着的半靠背木椅，半透明的白色窗帘，一整排宽大玻璃的老式开窗，一栋仿佛刻满了儿时成长痕迹的锈迹斑斑的旧式公寓，这么沉静恬淡的场景，让人觉得里面就应该住着一个“得闲玩填字”的寂寞的人。

几年后，让奚仲文真正名声大噪蜚声国际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服装造型设计，获得了奥斯卡奖的提名。可我一直觉得，他做的最好的或者说最为我心水的还是美指，还是那些印着强烈的“香港制造”标签的文艺小品。唯有跟这个城市同呼吸共命运一起成长起来的人，最了解它每一个角落的样子，最了解在这些角落里曾经、正在、可能会出现的人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也最了解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挣扎求生的人们，除了醉生梦死，其实心里都藏着一个低徊隽永的梦。经他手精雕细琢的每一处场景，就是他为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构建出的童话般的梦境。在这部电影里，奚仲文升格做导演了，每一帧画面都带着他本人独特的审美痕迹，像一副真正的油画。搭配简洁明快的节奏，清新的叙事风格，似有若无的情感涌动，到处都是香港的味道，是已快消失殆尽的香港电影的味道。

张国荣和袁咏仪那段故事真是好，真是好，再看仍然觉得是最好。电影到了第四乐章，XO侠侣天马行空的出现了，在虚幻和现实的交叉中引出了又一段暗恋的故事。不得不说，这短短几分钟的故事，再加上这两位不落痕迹的演绎，真是high light了整本戏。记得最早看的时候，对琴盒里藏了多年的一句“莫敏儿，我爱你”“我早就知道”感动不已，觉得那是最美的暗恋。现在再看，觉得，太单薄。单身的两个人，一个暗恋，一个明知被暗恋，却守着那层窗户纸不捅破，留下一句暧昧至极的话藏在琴盒里自此天各一方，这是多青涩的青春才会发生的擦肩而过的故事啊。简单，纯粹，回忆起来一笑而过，说是暗恋，可恋的这么云淡风轻。相比之下，袁咏仪那把雨伞，却装满了她沉的不能再沉的暗恋，把自己逼到不能、不敢、不愿再拾起，重的让我都替她累，替她叹气。

那个出版社空间的设计，想必也是奚仲文属意的。狭窄而长的木梯，局促并排的编辑们的办公桌，台灯洒下的朦胧的光晕，一扇望向停车场的木窗，主编室堆满文稿却不失整洁的窄小办公桌……在这促狭的空间里，滋养着一股暗涌的情愫，日复一日，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填满了办公室每个角落，逼得人无处藏身。袁咏仪就坐在面对楼梯的第一张办公桌后面，每天早上期待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为着说一句“早晨！”，每天晚上又听着它由近及远，渐渐消失，然后起身，慢慢蹭到狭小的窗户旁，望着那个人冒着雨跑向停车场，她后悔连句“拜拜！”都未出口——她连工作上的事都不敢抬头对着他讲，还怎么敢把伞借给他，而这把伞，分明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借给他才随身带着的。这样拥挤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近的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却又远的听不到心里的声音，对方无名指上的戒指把两个人拉开到无穷无限远。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把一个义无反顾投入爱情的深渊，飞蛾扑火般自燃爱情不求回报的女人描绘到了极致。袁咏仪饰演的小编辑没有这样。她爱得够深，够沉，把自己放的够低，但她也懂得适时收手，找回迷失的自己。又一个没有送出雨伞的晚上，一篇文笔很屎的柴文拯救了她，同样一个暗恋的故事，莫敏儿的故事里被暗恋的人从一早就知道，他们的故事早就开了花，只是没有结果，可她自己的故事呢，根本只是生下了根，却都还来不及发芽呢。故事里的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像最初的相遇，她自己难道也要蹉跎一生守着这份无望么。她比茨威格小说里的人要勇敢，她选择了离开。站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两段，与其幻想拉近彼此，不如相忘于江湖。离开之前，她把出版这本小说作为最后一件心愿。

到这里，请容我主观的插一句：暗恋，除了那种甜蜜苦涩的心情令人不能自拔以外，暗恋的对象，更是挑战用情深度和持久度的苛刻标准。爱情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有些人暗恋的对象无论外型还是才气可能都不起眼，无它，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可放到电影里，能让袁咏仪这个任凭如何往木讷老气里装扮也丝毫掩盖不住自然散发清丽气质的美女一见倾心，明知毫无结果仍一往情深的暗恋对象，如果不找到同样丰神俊秀的人物来演，要如何服众？想想吧，如果出版社里有这样一位主编，每天穿着同一款朴素的风衣，打着古板的领带，戴着学究气十足的眼镜，思想刻板又顽固，生活两点一线，单一而无趣，固执的认定《双城记》里的爱情才是荡气回肠……在他手下打工，怕是要愁死人了——可如果他是张国荣……那么，包括暗恋在内，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张国荣先生在这种情形下的客串，与其说是客串，不如说唯有他才可压阵。

这两位戏精，把几分钟的故事演绎的声色俱佳，不落痕迹。镜头几乎都是侧面取景，没有面部定格，更多采用全身全景。袁咏仪目送张国荣离开办公室的这场戏里，“哗，你仲系度磨？”“我……都差唔多走啦！”她迅速关掉灯，抓起书包，一心盼着和他一起下楼，可对方只丢下一声“拜拜”就已不见了身影。只见她呆呆的站定，不甘心的探身望了望楼梯——如果眼光有重量，这一段陈旧的木楼梯怕早已断了百次千次了。望着在楼梯消失不见的背影，她失望的坐下，又探头望了一眼才死心，赌气似的拉开刚刚关掉的台灯，一束柔光的侧影打在她脸上，迟疑、犹豫，闪烁不定，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低着头，慢慢绕过办公桌，又急急地踱到窗边，望住楼下的身影，便再也动不得了。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她把那种渴求、失望、急切、迟疑、害怕又期待的心情一点点揉进肢体里，短短几秒，了无痕迹。袁咏仪真是个好演员，客串的戏份都把每一分钟做足，还做的这样好。陈慧琳做为女主角，全片的戏加起来都比不过袁咏仪这一场来的有味道。

张国荣更是如此。第一个镜头就是他的背影，在楼下淋雨疾跑，袁咏仪在楼上痴痴望住的，就是这个了。以他对演戏的高度职业精神，《阿飞正传》里连人不出镜的脚步声他都亲力亲为，这个背影，一定是他自己的。与袁咏仪的对手戏，其中一场是在主编的办公桌前。这个狭窄的办公桌，两个人相对而坐，为一篇文笔很屎的投稿争论。挡住镜头的稿子一拿下来，哗！一张脸光彩夺目，让人不忍直视——有这样的主编，办公室的女小编只有袁咏仪一个人暗恋他么？！——在“文笔很屎”的话题中，张国荣拿着支笔拖起袁咏仪的下巴，“喂，你望住我同我讲嘢，得唔得啊？做乜你整日同我讲嘢都唔望住我啫？”这一句的尾音轻而悠长，虽是责问，却透着孩子气的委屈，飞扬着少少的性感——暗恋还需要理由么！袁咏仪怕是也心里小鹿乱撞，开始语无伦次了，“你咪话想要啲怪鸡啲嘅小说，呢篇几怪鸡啊！”……听到这个理由张国荣好气又好笑，一边笑一边摇摇头，朝她瞟了一眼。

唉，就是这一眼……暗恋这种事，做的再不留痕迹，掩饰的再好，都不可能一点都不被察觉的。被暗恋的人如果有心，是能看得出来，感受的到的，再不济，旁观者全都看在眼里，难保不会八婆出去。被女下属暗恋，他是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呢，暂按且不表，但不论哪种都好，他都是无意发展危险关系的，言语之间听得出他家有妻儿，且关心备至，应该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主编先生这一眼瞟去，本是一个无奈的善意的嘲笑，可由他张国荣先生瞟来，真可谓是“一段风流，尽在眉梢，万般风情，悉堆眼角”，骨子里的性感和魅惑，都在这一眼之中悉数尽放。如果这一眼是完完全全属于主编的，我确信他是明知被暗恋而装不知道的，而且单凭这挑逗般的一眼回应，故事再往下可真的惟有暧昧方可续延……但我更多相信，这一眼，是属于他张国荣先生的，自然而然不事雕琢的性感，是强大到难以掩饰的性感，或者，我可以理解为是张国荣先生为主编这个角色所代表的吸引力添加的最有力的注脚。再接下来喝水的动作，一落而就，镜头再没给到袁咏仪——我这镜头外看故事的人都魂飞魄散了，这位暗恋达人又如何能够？袁咏仪说这篇小说好就好在没有用“天荒地老”这么荡气回肠的字眼。可在我眼里，你自己的故事，这样的心情，这样的交集，这样的有心无力，这样的暗来明往，不是山盟海誓才会天荒地老，不是生死离别才叫荡气回肠，这种飞蛾扑火不求回报的爱恋，似乎没有机会却永远在等待被点燃的光辉，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

无厘头的童话爱情故事怎可比《双城记》，两个人的争论还没有完。身为主编连听到“莫敏儿”这个名字又气又恼，他颇无奈地甩甩手，有气无力扶了扶眼镜的样子像足了老学究，十分好笑。最后，答应好好看完稿件的主编先生赶着下班，又是熟悉的匆匆跑下楼梯的身影，还不忘扔下一句，“不过你要应承我，千祈唔好再将呢份稿同《双城记》相提并论啊！”

《侠侣XO》终于还是要出版了，借别人的故事述说自己的心事，离职前袁咏仪最后一次为稿件润色，也为自己的故事收尾。最后一分多钟的对手戏，一个为她的前途祝福，一个忐忐忑忑地说有机会一定会再回来。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袁咏仪怕自己也不知道吧。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真要忘掉一个人，不是时间和距离就可以做到的。曾经这么近却那么远，未来，或许这么远却反而那么近。

好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送出了那把伞，“我知，我次次见到你出去淋雨落车……横掂我有spare，你挪去啦……”原来这些话其实这么容易说出口的。对面听的人，就算以前神经再大条也好，一直糊涂也好，听完这番话，也什么都该明白了。可偏偏他明白的时候，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唔关你事”了。

“寂寞正挥发着余香 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 这么超乎我想象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 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

岸西编剧，奚仲文导演，UFO出品，这样的电影，不能叫电影，说是文艺片都显铜臭气，也不单是一个爱情故事，借局中人的话说，这分明是童话，但是是一个并不虚幻的现实童话。这样的片子不必特意找来看，它是天生就戴着不经意间遭遇你某种心情的宿命的。可能是某个清闲的午后，就那么随意的一翻，跟着里面简单、熟悉、清新的几张面孔一起笑笑，打发偷得的半日浮生，顺便抚摸一下早已遥不可及的浪漫。没有什么山盟海誓，没有什么海枯石烂，更没有什么声嘶力竭。袁咏仪说，这个故事好就好在没有用“天荒地老”这么荡气回肠的字眼。可我偏偏觉得，这分明就是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而且是生下了根，却永远没有来得及发芽的天荒地老。

    暗恋这回事儿，即不新鲜，也不寂寞，又没有阶级门槛，却也是最天经地意。有些武断的，添油加醋的，把刚刚起步的萌芽情愫，全塞进某个人身上。振振有辞“我心里有人了，我要我们在一起”，于是一好俱好，一坏全坏。有梁兄&英台弟、唐寅&秋香姐为证，当然也有无疾而终的，就好比陈家富与莫敏儿，又或者，我汗你。

    把这些故事编成电影，放进小匣子里，选钟意的男女角来演，配美妙的音乐，再来些独门对白，“呆头鹅、秋~~~~香姐”etc…可以作为谈资，也可以作为插科打诨的调侃。不过，要起到混淆视听的效果，非得有像火山爆发一样的情绪。果然在“安娜马德莲娜”响起时，似曾相识、刻骨铭心全都扑面而来，爱情而已，却堵得我两眼发酸。

    《安娜玛德莲娜》金城武、郭富城、陈慧琳主演，1998年嘉禾出品。导故事的人，是美术指导出身，因此影片画面有湛蓝、有橙黄、还有郭富城的不解风情“天红，明天会下雨，要走烂路了”。就这样一个随时抱怨，随时跳脚，身高不足7尺，没有工作的青年哥，却吸引一票小姑娘，金城武为此无可奈何，因为，这个世界是变态的。
 
    故事的主线，是一曲“安娜玛德莲娜”。
    戏中陈家富（金城武）爱邻居莫敏儿（陈慧琳），莫敏儿爱游牧人（郭富城），很多个片断的交织来去，只让爱着的那个人更想爱，而被爱的人更无辜。有一个镜头，游牧人独自踩着旱冰鞋，喝水，用水浇头。终于明白，就是这个动作，让莫敏儿思绪乱飞，而也就是莫敏儿学他的这个动作，让陈家富心花怒放。其实，可以爱的那个人，不用费心找，就在身边，但能不能渐入佳境，却早已是定局。找爱的人，所见非同的，你要深情款款，我要阳光明媚，甚至在深情相拥后，仍会各不相及。而本该是情人的人，咫尺紧邻，却远如天涯。

    莫敏儿觉得陈家富“好闷”。
    游牧人说莫敏儿是“八婆”。

    彼此有预谋的嘻笑怒骂，确切的说，是爱情的反射。陈家富本是个寂寞的人，一个人听歌、养鱼、玩填字游戏“总有一天感动你”。他住的那幢楼，陆续搬来了游牧人、莫敏儿，无声无息的感情便应景而生。莫敏儿的，陈家富的，游牧人的。三个人既平静又神秘，本来女少男多的爱情片，就已让人心疼，再加上陈家富那张落寞的脸，他问游牧人“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又向莫敏儿说“小时候，有个同学爱逃课，学习不好，又爱捣乱，但每天下课班上的女生都排队帮他抄作业，他转学走了，全班的女生都失落了好久，连老师也无精打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有放弃的味道，俗了说，应该是“算了吧”。

    游牧人天生逍遥派，他给自己的工作定义是，正业作家，副业赌马。居无定所却从不觉得命比纸薄，对爱情不期待也不主动，就像随时会没钱一样“死不了”。他唯一可以与陈家富重叠的是，如影随形的寂寞。但也有不同，他顽强的喜形于色，满世界乱放电，而陈家富，对寂寞比任何朋友都忠诚。那么，只有爱情可以拯救他们，莫敏儿算不算？看在她会弹“安娜玛德莲娜”的份上，当然算。

    有第六感，第七感的女人，往往是精到尖的，莫敏儿看似如此，却让人暗暗喊笨。你明知道游牧人没有工作，没有住所，连生活费都是赌马来的，你却爱他。可是，那么直面生活的爱情，便不是爱情了。游牧人走掉那夜，陈家富陪她，他小心翼翼的问她“你的琴，我可以弹一下么？”莫敏儿说“他从来不问的，想弹就弹。”

    言下之意，爱情也是一样，毋须问太多，想爱就爱。
    陈家富的哑口无言，也不无道理，不是她的那杯茶，那只手套，或者干脆连空气都不是。

    聪明人拍的戏，还是会有美好的镜头，电影演到第四篇章，便开始天马行空，陈家富动手编小说，把莫敏儿放进他的故事里，青梅竹马，游走江湖，哼着“安娜玛莲德娜”帮想爱的人大声说出来。他给自己的结局是，他讲“莫敏儿，我爱你”，她讲“我早就知道。”把另两个配角，袁咏仪和张国荣都感动了，尽管这两位戏精的出镜很少，但短短几句对白声色俱到，又演出另外一份暗恋的戏码。故事这么编下去，着实另人心旷神怡。

    港产的爱情片，明快，紧凑，不似台湾出品的那样声嘶力竭，口若悬河。又摆渡了一番，发现这位导演参与了黄金甲的服装设计，那么说来，一个人审美情趣是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喽？老天保估，10年以后的我，仍然会爱着这样简洁的画面，仍会被金城武瞬间的沉思打动，仍会，仍会在暗恋的美感中，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