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

声明：这不是一篇影评，而是我对三位艺术史学者的文献阅读后的个人反刍。

定调：仅以连贯完整为基础的类型片思维完全是不够的，我们不能仅从表面叙事的层面来看待这部电影。与其讨论这部电影的割裂，不如谈论一种极性电影的存在。整部电影的观感非常类似一种观看艾森斯坦电影的感觉，尤其是《战舰波将金号》，作者将一种极性思维运用到了电影的各个方面：从场面调度与极性蒙太奇的节奏，到故事、人物塑造，甚至神话与现实的呼应。这部电影中存在诸多二元论结构，正像电影名所暗示的，这是一种草木与人间的对抗。但我们更该思考的是，如何将这种二元论极性化，并统一在平缓的山水画卷中（诗性地景）。所以，我们可以从瓦尔堡的“极性”（Polarität）角度来理解它，也可以从本雅明“辩证”和“辩证图像”（Dialektik, dialektische Bild）的角度来理解它，当然还包括迪迪-于贝尔曼延伸来的“感性的辩证法”（dialectiques du sensible）。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一部怎样的辩证电影？

1.欲望的极性

表面看，这是一部关于母子救赎的故事：一个目连救母的当代版本。但这是一部完全关于欲望的电影，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被贬抑）欲望对抗德勒兹的（积极的）欲望生产的极性电影。对这部电影的理论分析必须考虑到一个不可否认的政治层面，欲望如何从一种人性的弱点（本能冲动）转化为一种正向的解放的欲望-生产（desiring-production）。母亲苔花代表的显然是被贪婪的欲望（物质欲望和精神认同，或者说是德勒兹和加塔利概括的心里压抑和社会压抑）所侵蚀的精神躁动者，导演在这一点上也秉承了大部分电影中对欲望这一元素的使用。一位孤身母亲带着情感与生活的双重失败，选择成为一名传销者，希望能够以此反身成为人上人，但最终再一次失败，不堪重负下精神分裂。儿子目莲对这个残破的家庭从未抱怨，并且始终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除了这一五好人格的优秀品质外，他最大的特点便是过去的缺席的欲望，换句话说就是对失踪的父亲始终抱有欲望，他要寻找父亲——这一点倒是与贾樟柯《三峡好人》中的沈红-赵涛颇为类似，只不过一个为父，一个寻夫。这种正向的欲望不仅是整部电影的重要的叙事动力，更是将母亲从深渊中解救出来的强大力量。最终目莲背着母亲来父亲的那棵精神之树下，某种超现实主义的力量疗愈了母亲的精神疾病（这又有点阿彼察邦了，对于大多数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观众来说对这一点会不认同）。苔花被欲望束缚住，而目莲则经由欲望找到解救的办法。所以套用德勒兹的概念，这个电影很有自我意识的把欲望这一概念以戏剧化的方式予以呈现。

2.情感的极性

3.极性蒙太奇

（编不下去了...）

比起母親joker式表演更get到兒子表演嘅層次感。冇左父親嘅兒子只可以依賴母親，當母親陷入瘋癲之後，作為兒子嘅生活崩塌，手足無措、迷茫、恐懼，響恐懼中尋找出路，深入傳銷嘅掙扎（斬樹嘅意向真係點睛之筆），最終餵食嘅無力感等等，年輕演員能帶來咁豐富嘅表演真係令人意外，出發上山前對雙眼嘅特寫飽含故事。真係要俾個like俾吳磊，導演嘅鏡頭完全唔吝嗇對男主角嘅喜愛。

2024年4月3日，杭州富阳青年导演顾晓刚企划的“山水电影”第二部——《草木人间》全国上映。此前他拍摄的《春江水暖》聚焦家乡富阳一户大家庭的四季变迁，具有浓浓的乡土情怀与人文关怀，作品更是在当年的First青年电影节上荣获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时隔五年，顾晓刚携新作《草木人间》重回银幕，新片将目光聚焦在风景更加瑰丽的杭州西湖，并由吴磊、蒋勤勤和陈建斌等众星演绎一段精彩的、现代版的“目莲救母”的反传销故事。

全片讲述了大学毕业生何目莲与做采茶女的母亲吴苔花一起生活，准备在杭州买房定居。然而平静的生活却因一些变故而被打破，吴苔花跟随着她最好的朋友试图谋生却反而身陷传销组织，目莲为救母亲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影片中有一段极具感染力的表演，来自饰演母亲吴苔花的演员蒋勤勤。当她与潜入传销现场试图拯救她的何目莲起正面冲突时，我才真正地、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穷了大半辈子却从来都寡言少语，对自己儿子倾注全身心的爱的50岁中年女性心中究竟压抑了多少对于命运不公的愤怒与不甘——

作为一个妻子，她的丈夫何山凭空消失了十年，对妻儿不管不问、一走了之；作为一个母亲，孩子的工作、对象一直都没有着落——她曾对孩子说过一个存在于她心中的对未来儿媳的美好想象，也表达过但凡能看到那一天，她死也愿意；作为一个采茶女，结束一天的上山下山采茶辛劳之后，她还要面对“茶山社会”里同事们的风言风语。

她的心中多么渴望能够有一个对她好的、可以呵护她坚强外表下包裹着的，柔软而脆弱的内心的人的出现。她以为茶店老板老钱就是这个人，因此私底下与他有过几次幽会。结果不仅流言四起，老钱的母亲甚至亲自跑到茶山来，当着她所有同事的面当众羞辱吴苔花。指责其“命穷贱却欲高攀”，并将其赶出茶山。这也使她痛苦地意识到了：人的社会地位对人究竟有多么重要，感受到了阶级固化带给人与生俱来的强烈自卑和焦虑。

即使遭到接二连三的打击，苔花都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然而，她对生活有多少期望，反过来，在那希望的另一面——她在彻底崩溃的时候，就会对生活产生多少绝望。有很多人提出质疑并对苔花后面那反常而极端的行为表示十分不解——在他们看来，苔花会去选择相信传销是一件令人极其不能理解的事——为什么是她这样一位对孩子尽心尽力的坚强女性中了传销的毒呢？此中原因其实很容易理解：

她其实是一位被时代和命运的车轮推到濒临生活绝境的女人，其内心中更有作为一位母亲的无奈与心酸。无论是儿子还是男友，又或仅仅是想保住自己的采茶工作，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和权力。而传销所营造出来的最最摄住人心的幻觉便是——让你相信自己“拥有权力”。正如她一直不停重复、反复念叨的如同咒语一般的——“现在我是一位独立自信的新时代女性……”本质上是对自己拥有控制自己形象、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权力的想象。

回到吴苔花这个人本身，区别于传统的家长制，苔花即使在她儿子强烈反对她与老钱谈对象的情况下，也是选择努力安抚儿子的情绪。尝试着与他沟通，并争取达到相互的理解，而非一味地以家长的权威去控制他人的想法。由此可见，苔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充满着中国传统的、全心全意为了家人的、坚强而温和的母亲。

作为对短期内发生了过多印证自己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事情的过度补偿，她渴望传销所提供的“解决方案”的本质，是渴望重新掌握正驶向悬崖边缘的命运之舟，以及撑起自己即将倒塌的生活之楼。如此对比，对生活充满激情实在是一把双刃剑。像传销之类的组织，正是抓住了那些对生活失望的人们急于夺回生活主动权的这一心理，从而达到控制人心的效果。《草木人间》蕴含的价值，正是将这样的传销手段掰开、揉碎，展现给世人看，以警示人们有效地抵御这样的迷惑和洗脑。

而回到吴苔花生活中，她之所以在遭受生活打击之后依然没有放弃，其内心保留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是她的儿子。而直到她儿子发现不对劲并果断选择报警抓她，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连儿子也已经失去了。这，便是压死苔花的最后一桩变故。

由此观之，儿子的报警起到了激化矛盾的效果。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崩溃，苔花经历了这些，不可能期望她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因此才会有看上去有点魔幻的极端行为。紧接着后面雨中打骂儿子的镜头，一方面其实是有导演的艺术化表现手法的存在，比如类似于话剧的仰拍式镜头的设计，以及路边特意选用的红色灯光暗示人物进入癫狂状态的内心；另一方面当然是她在精神极度亢奋的状态下才会做出这样不合常规的行为。她早已将传销组织提供给自己的幻想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不放。这个意义上来说，传销的术语对她而言就是毒品无异。

在《草木人间》里，我们看到了一位善良的、对儿子充满爱的母亲却因为人性、因为人心中永远存在的心理发展差异，而被迫成为自己幻想的奴隶的全过程。

最终，这一切被导演以细腻而严谨的手法展现了出来，它连同杭州西湖边上如纪录片般美丽的景色结合起来，共同造就了这一部既有美景风光，又有精彩表演以及对于底层人物进行了细致刻画的《草木人间》。作为山水图的卷二，相信它会带给我们不同于《春江水暖》的别具一格的惊喜。

文∶万年

《草木人间》或许是今年到现在为止最怪的一部影片，前期大肆宣传“传销”主题，看着像是再一部走现实题材风格的作品，该类作品在这几年呈井喷式爆发，电信诈骗的《孤注一掷》，杀猪盘的《鹦鹉杀》，热点营销的《热搜》，家暴题材的《我经过风暴》，包括今年春节档讨论正当防卫的《第二十条》。

现实题材作品虽有如《我不是药神》的高峰之作，下限却也十分之低，谁知《草木人间》愣是玩出了一个绝伦另类的道路，倒是有点像《鹦鹉杀》把杀猪盘拍成一部杀猪盘背景的《燃冬》，《草木人间》打着传销的噱头，却还是想拍出某种茶道树道，生命延续的文艺调调，而观众最想看到的传销诈骗，确实疯狂，但只是浅显的苦痛浮世绘，传销也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的刻板印象，如此前后山水，中段疯狂的剧情，让影片宛若东坡肉混搭乌龙茶，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而最后蒋勤勤浴水重生片段，配合上那似曾相识的旋律，冷不防让我想起了《周处除三害》里面那段歌词：

我们～平凡的灵魂

紧紧跟随不需多想

生命这样的旅程

要用多少泪水来完整

是否我能期待遥远天际

一起飞翔～新造的人

要说电影不完整吧，倒也说不上，电影两条线索，一条是吴磊寻父，一条是吴磊救母，有始有终，甚至可以说留有余韵。

寻父这一段非常隐晦地埋藏在剧情的缝隙之中，父亲何山，何处有山，对于何目莲父亲的形象，几乎没有正面的描写，只有其漂泊的几个零星片段，从打工的工厂倒闭离开后，去往船上谋生，再之后到了某个寺院，而在离开家的这么多年，父亲的概念在何目莲心中逐渐模糊，这之后便有初入职场的领导自称“父亲”与母亲另寻新欢的“钱叔”诸事，这些人所填补的也仅仅是父亲这一位置的部分职能，而在这诸事之间，何目莲寻父的执念渐渐淡化，传销窝点也在某种意义上为他斩断了“父亲”这一概念的执念，于是他最终回到了自己的树下，不再瞩目于父亲的遗存之物。

目连救母一段脱胎自印度的佛教故事，也是影片前期最着重宣传的“传销”段落，不得不说蒋勤勤把那种深陷洗脑陷阱不可自拔的疯劲演绎得很精彩，然而大篇幅的传销描绘仍只是一个形似，却无神的躯壳，其采用的仍是这个世纪初的传统传销模式，和小时候《焦点访谈》里的各种传销窝点别无二异，可以说是大众眼中最最刻板的传销洗脑皮毛，除了层层发展下线的剥削和挖掘人性弱点的一点讥讽之外，再无甚新意。传销现场喊麦如此火热，观众却也只当看小丑一般看着这些人“无知”地踏入陷阱，并用充沛的情绪掩盖合理性的质疑强行将推动几个人物在沼泽中越陷越深，直至最终整个传销组织崩盘溃灭。

电影到此为之，虽有不足，但倒也完整。咱也不用管何目莲父亲的踪影云云，知道其母亲发疯，何目莲照料母亲，传销组织被捣毁即可，一般现实题材的电影往往也在这里画下句号。但影片偏生要把剧情扯回开头的山水绘卷，人与草木，茶道人生，非要做一场孤身驮母入深山的桥段，这宛如《楢山节考》一般送母入山的片段着实怪异

寻到自己的树后再醒入山洞，醒后遇猛虎，最终浴水新生的意识流剧情也着实跳脱，某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导演想来点恐怖片展开。

前后两段山水草木，与中间的传销困局是如此割裂，让我不禁幻想中间这段是否纯粹是为了讨好观众刻意加入的，于是明明各自都还算不差的故事，被如此粗暴地嫁接在一起，构成了这样一个拧巴，怪异，唐突，不连续的影片。

影片的同名主题曲，和《新造的人》有那么一分相似，一旦建立了这种联想，我就忍不住幻想着有一个陈桂林会跳出来把传销的头目挨个点名。

《草木人间》大概就是既要写实，又要文艺，最后写实写得是老黄历的实，文艺文个节奏崩坏的艺，故事的起始与收束潦草至极，谈不上引人深思，敲不响反诈反传销的警钟，更没有爽点爽感让观众出一下气，这样拍出来的电影，纵使你有镜头语言，有吴磊的裸身骑车，有蒋勤勤浓妆艳抹左右摇摆的疯癫，有她面对猛虎裸身出浴的宝莲重生，大概也是讨好不了多数观众的罢。

现在年轻人动不动就说和父母“断亲”，看《草木人间》的时候，就一直想到这个词。如果照吴苔花在电影里，那样残暴地伤害自己儿子，目莲要和这个母亲断亲，再到网上来发帖子控诉自己的母亲，估计还会得到一大票人的支持。但是目莲没有选择断亲，相反，他选择了羁绊，这是《火影忍者》里，鸣人和小樱对佐助做出的选择，这真的是我心中，那种心怀赤诚的少年才能做出的选择。

蒋勤勤在苔花进入传销组织后的表演，把那种疯魔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出来。是很多观众都看到的好。但是让我特别难过的，是在她彻底疯魔之前的两处。

一处是她还是采茶女的时候，和儿子在茶树下聊天。两个人说到某一处，她看向儿子目莲的表情，是一种深爱但是又带着一种近乎讨好巴结的表情。这是那种无依无靠，又无权无势内心自卑的母亲脸上才会有的表情。

她一方面爱自己的孩子，一方面心里也隐约地能感受到，自己老了，能给孩子的不多，孩子走上社会了，看到别人的父母，内心其实是有些嫌弃自己，埋怨自己的。但是母子之间，谁都不会说破，说了就是伤害。母亲不敢抱怨，儿子虽然嫌弃也会忍着不说。

然后苔花就试探地问儿子自己的老板怎么样。儿子的反应是冲她发脾气，强调说我能养活你的。母亲的心情非常复杂，儿子只是表达要养她，根本没办法看到她也是个寂寞，孤独，希望有个伴的女人。

还有一处就是她刚进入蝴蝶国际，第一次在所有人的鼓励，欢呼中被邀请上台，那一段短短的几步路，苔花脸上的那个表情，非常的一言难尽，但是让我忍不住泪目。因为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疯狂的，贪婪的财迷心窍的女人，而是看到了一个可怜的母亲，还有其他被欺骗的人，你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众生皆苦。

所以当苔花喊出，我是谁？我是吴苔花，是被抛弃的吴苔花，是没有人爱的吴苔花。你知道这个没有人爱，包括她自己的儿子。母亲是知道孩子没有自己爱他那么爱自己的，她是知道孩子是嫌弃自己的，她心里都感受得到的。

再说目莲，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了，但在电影的最初，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他和大多数普通的孩子一样，知道自己对父母有责任，表示自己会承担责任，让他们放心，但其实也忍不住，在不经意间表露出对父母的嫌弃。这里面孩子对父母有爱吗？肯定有的，但是也不多，因为此时的目莲，确实还没那么懂得爱。

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一直想起几年前的那篇火爆全网的文章《寒门不再出贵子》的文章。还想起不久前有人发的，很多人一家几代人都是电信局，电业局，中石油，或者一家人都是银行系统等等。当时有网友说这不就是阶级固化，然后这个帖子很快就被删了。

《草木人间》里，并没有要去讲阶级，但其实处处都有阶级。像目莲这样从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父亲不见踪影，妈妈只是一个采茶女。大学是毕业了，但是他们母子拼尽全力达到的这些，可能对很多家庭来讲，只是最基本的起点。

再说这年头，一个普通大学生又算啥呢。向上的路几乎都给封死了，上面提到的那些工作他连打杂都进不去。

中国是个人情关系社会，一个山里出来的孩子，大学毕业了，也没有任何人脉资源会推荐去一个靠谱的工作，学校可能也不是很好，专业又不好找工作，最后乱递简历，自己瞎找，就被人招去卖了保健品。

所以他非常迷茫，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的未来，根本顾不上去关心妈妈，还有就是心心念念地想找爸爸，可能还会对爸爸抱有一点幻想。

但这也不能怪他，我们这个社会现在就是这样，年轻人看到身边的同学，朋友都有家庭扶持，有钱的出钱，有人脉关系的出人脉关系。他自己啥也没有，怎么可能心理平衡。

自己的妈妈就是个采茶女，也没有文化，以后还要自己来养，是根本指望不上的。所以他就给自己心里设置了那么一个模糊的希望，那就是找爸爸。孩子当然不是怪妈妈，他只是凭借这点希望，给自己一点底气。

而妈妈其实是个很好强的人，她感受到了孩子对自己的爱，但也能感受到孩子的嫌弃，含辛茹苦把儿子养这么大，他心心念念的却是找爸爸。再加上其他的原因，这也是让苔花后来特别想发财，想出人头地，被人尊重，特别是被自己的儿子尊重，走上传销这条道路的一个巨大的推力。

妈妈也不是怨孩子，她只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自己不够有本事，不像其他的父母那样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所以她上了当。

目莲救母的原型是一个佛教故事。电影里的目莲也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是一个极具慧根的年轻人。在电影开始的时候，这对母子关系，是血缘和社会学意义上的母子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是一种世俗的情感。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一个母亲，像苔花疯魔后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估计当代年轻人，大多数都选择断亲，这也是当下的潮流。一个疯了的老妈，又没有办法唤醒，直接割断亲情，让她去自生自灭，不再成为自己未来的负担。恐怕是当下很子女会做出的选择。

这种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这些子女也不应该被指责，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但是电影里的目莲，不是普通人。

目莲在历经了这些磨难之后，最后参透了这其中的因果，也参透了自己其实也是母亲走入地狱的一个诱因。这和他在之前，去卖老年保健品的经历也有关，所以他对母亲产生的不仅仅是愧疚，依恋和不舍，不仅是儿子的一份责任或者孝顺。而是对这个世界上，那些陷入执念中饱受苦难的可怜人的慈悲心。

至此，一个普通青年身上的神性被唤醒。他的力量也许还没有那么大，但是至少他会努力地去救自己的母亲。所以他没有走那条容易的路，他选择不断亲，选择始终不放弃自己的母亲。他选择不断亲。他把母亲带回到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是他的山，有他的树，也有他的神明。

他是神明的孩子，所以在人生最苦难的时刻，他把母亲带回神明的怀抱，希望得到神明的帮助。这是他的土办法，但也只有心中有神明的人，才会相信这种土办法。

所以这部电影其实不只是一个反传销题材的电影。它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治愈人心的，关于神爱世人的故事。

对于我们泛神论来说，神明从来不是住在庙宇里，殿堂上。而是在万物里，在陌生人的好意里，在目莲这样看似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身上。

回到文章的开头，其实想想《火影忍者》里的鸣人，他也是看上去普通，但是有神性在身上的一个少年。只不过这入了魔道的，不是妈妈，而是他最珍惜的朋友。

所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苔花曾经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没有人爱自己，没有人听见她内心的哭泣。但是她养出了一个仙骨佛心的儿子，这个儿子就是代替神明来爱她的。

人生实苦，但是神明总会派什么人到你身边来爱你，未必是你的爱人子女，可能是你的朋友，闺蜜，师长，你的猫猫狗狗，甚至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如果你愿意相信它存在，大概就能感受得到。

一、先说燃烧。

这个电影确实让我想起一些人和事。

记得小时候，90年代中期，传销在中国特新鲜特火。说起来不怕人笑，我妈当时也参与了，我还记得我家书架上有一本印刷精美的册子，上面就是传销组织（它们自称为直销）各层头目（他们自称x总）的照片，其中夫妻档很多，我也是由此第一次知道伉俪一词。照片上的人都穿着体面而过于隆重，精神焕发意气扬扬，从里到外确实给我们偏远落后小镇带来极大震撼。它们的产品是化妆品，包装超前而精美，我妈买了些锁在柜子里，她也曾指着书上的天梯图说她想成为谁谁谁。

后来大概是国家专项整治，或者是传销组织赚了一笔跑路，又或者纯粹是幸运。我妈不再继续参与了，必然亏了一些钱，但不至于伤筋动骨，这件事在家里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并非人人都那么幸运，听说参加平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也不少。

后来我就常见到一些叔叔阿姨，在某段时间忽然意气风发起来，穿得笔挺鲜亮，走起路虎虎生风，阿姨们妆和发型弄得煞有介事——但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大多数又回到生活里，不修边幅，一副认了命的态度，等待或已经衰老。如果你看过《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就是斯琴高娃前后变化的样子。

从那时我不解，到现在我惊觉：这到底是人生走了弯路，还是草木们一生只有一次的燃烧？

当我看到蒋勤勤饰演的苔花在素面朝天的采茶妇女到进取得风尘味十足的浓妆传销“女强人”时，吴磊饰演的儿子尴尬不已，我则会心一笑，这复刻了我小时候的记忆——一种对自己渴望生活的手忙脚乱过犹不及乃至，咬牙切齿。

电影出现了两种骗术，一个是保健品，一个是传销，两者互为镜像的。保健品的愿者上钩好解释，因为那实际上是一种服务转移，用买保健品的钱支付陪伴服务，老年人上钩是因为孤独。传销则让人困惑得多，义务教育这么多年，天下掉馅饼的美事还有这么多人相信？于是解释变为：贪，贪心吃大亏。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回想我妈妈参与传销，不是最缺钱的时候，却是她最需要证明自己的时候，彼时她正从创业开诊所到被卫生院收为编外人，收入一落千丈不说，还被人歧视排挤，她憋了一股气想证明自己。

想证明自己的人何其多，但成功何其稀缺！当成功难以达到，但自我证明已成执念，怎么办？当现实的痛苦不可承受，有人选择消耗所有来成就一次燃烧，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

我并无一点为万恶的传销辩护的意思。但人人都孤独过，却不见得人人都被侮辱、惨痛失败过。所以大家看得见老年人的内心，却未必看见被侮辱损害者的内心。社会对后者的长期漠视导致了这种结果，吴苔花在雨中疯狂的喊叫宣告了这点：她知道她在花钱买高兴，在花钱做自己，一辈子第一次做自己。他们只能采取这种极端的方法——一生只可支持一次的燃烧，他们已别无选择。

因为人间有花有珍宝，而他们是草木。

二、再谈电影。

比起前作《春江水暖》，《草木人间》的观感令人十分意外。它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组成，一种是在片子头尾的东式素净，一种则是占电影主体的西式暗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并立在电影当中，有人以为是导演的自我挑战，有人视为是生硬的拼贴堆砌，如何理解，要看如何看待导演的创作之路。这种撕裂般的对立确实造就了感官上的刺激：小津安二郎式的家常私语如何与华尔街之狼式的癫狂过火对接？

传销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充满戏剧性的，是无数表演人格的碰撞。我很喜欢电影中关于传销的段落，尤其是后半段吴磊打入传销组织之后，导演利用光影将背景进一步虚化，传销的团建被演绎为宗教仪式，怪诞的行为进一步抽象化。在末日降临式音乐的映衬下，电影呈现出国产电影难得一见的暗黑风格，具备着某种邪典电影的气质。

蒋勤勤的表演无疑是全场最佳。我总想，蒋勤勤这样的演员，年龄大了该演什么？从《苍天有泪》和《风云》的温婉美女一路走来，她的美貌是优势也是转型的负担。电影中吴苔花的演绎是她闯出的一条新路。如果是电影带有邪典的气质，那么蒋勤勤演绎的吴苔花则是更成熟的邪典人物。被儿子举报之后，在雨中妆容花了仿若面具，身体语言僵直颤抖，再加上大红大紫的套裙，不就是菲尼克斯小丑的翻版？那段一镜到底的歇斯底里发言虽然不无过火之嫌，却震撼人心，将底层人想要自我证明的无力感、道德约束和渴望成功之间的矛盾感演绎得很到位。《守望者》里老年丝鬼对女儿说：你不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到了我这个岁数，一切都在眼前黯淡下去，唯有过去闪闪发亮，哪怕是那最污浊不堪的。一语道破其中的秘密。如果说雨中的喊叫是一种分裂，传销骗局败露之后吴苔花在酒店里的独舞则接近癫狂，那本不属于她的高档酒店里、高档套装上，象征着她穷味的茶虫却如影随形，嘲笑着她的失败。电影末尾的山涧里，吴苔花为了驱除心中象征欲望的猛虎，所发出的尖利喊叫则让人毛骨悚然。分裂、癫狂、阴森恐怖，以及参加传销组织前的素面朝天又心有不甘的中年妇女形象，蒋勤勤都把握得很稳定，没有失常，殊为不易。而且，这种气质的人物是之前的国产电影里少见的，我们应该感谢蒋勤勤为中老年妇女演员的再就业提供了新思路。

三、最后说说导演。

顾晓刚是值得关注的中国年轻导演。

看了《春江水暖》之后我这样认为，看了《草木人间》我依然这样认为。

顾晓刚本身的经历很神奇，88年生人，上的是理工学校，学的是服装设计，却当上了导演。在中国当导演有多难？连姜文这样资源丰富的圈内人都说第一步太难了，并提出有名的作品悖论：要当导演需要有好作品证明自己，但要有好作品必须先（他妈的）当上导演。

顾晓刚却取得相当亮眼的成绩，他不是中戏北影科班出来的，人是小地方的人，背后也没有什么大人物，这种亲切感怎么不会让我们这些喜欢电影的普通人倍加关注，倍受鼓舞甚至想入非非？他为了筹拍第一部故事长片《春江水暖》动员了全家的力量，在找到最后稳定的投资前，甚至全团队撸网贷。但电影却从这种焦头烂额的现实中抽离出来，用极其内敛的语调讲述了浙江富阳富春江畔一家人的生活。在结构上以四季变迁为干，以人情冷暖为枝，融家庭日常于山水画卷，是富于地域气质和东方审美的文艺片，将近三个小时的电影并不让人觉得冗长，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春江水暖》的成功也成为《草木人间》招致批评的原因，许多观众惊讶地发现，为什么那种侯孝贤式、是枝裕和式的顾晓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种强烈色彩的拼贴？我却更愿意将电影风格的突变视为导演的高远志向。

的确，顾晓刚在质朴自然的美学风格上是有天赋的，《春江水暖》完成得扎实稳定。但他继续拍下去，恐怕也是很难超追到类似风格的佼佼者如侯孝贤、是枝裕和，更不用说杨德昌、小津安二郎这些大神。他尚且年轻，也想去驾驭更多的影像风格，电影史上并非没有十项全能的电影导演，库布里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并非期待顾晓刚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只是这条路已被证明虽行人稀少，但路远可达。至少在《草木人间》里，一种激进躁狂、暗黑先锋的影像风格能够被看到。

当然，从《春江水暖》开始存在的一些短板，依旧在这部电影里延续着。比如过于书面的独白和电影环境的脱节，文学性太强的自白并没有加强电影的深度，反而削弱了表现力。另外，不用担心三部曲这种说法影响观感，这实际是两部电影，建议去看看《春江水暖》，能更好地理解导演的思路。

在两部电影的比较中，我的确看到某种程度的“进”，哪怕这种“进”，是相当曲折的。

最好看的是空镜。本片又名杭州文旅宣传片， 杭州文旅到底给了导演多少钱， 把江南拍得太美，这个清明或许最值得看的片子就是这部， 青绿山水被顾晓刚拍得烟雨朦胧、静谧轻盈，一种湿漉漉的、眉清目明的美扑面而来，四面八方包裹着观众，拍江南这块顾导显然是权威的（。）

其次是配乐。我都想不通怎么能请到梅林茂，配乐其实很淡，开头结尾才稍显浓烈，但是太好了……好得我落泪……我哭得嗷嗷…… 浑然天成，弦乐出神入化，层层渐进，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想起娄烨……最后的配乐与开头呼应，哥太会写曲了有点……

最后人物更美……我要无数次感慨， 顾晓刚为什么要拍吴磊写真集 ， 还那么多大特写， 简直给我美一跟头。有两个镜头我印象深刻，一个是浓绿光影中何目莲树下低眼，他这双安静悲悯的眼很寻常地开合，眼睫如蝶翼翻飞；一个是游船对谈，他趴在那里，身躯舒展，像少年神祇午睡。有几个镜头一出我都看笑了，幻视一些时尚芭莎拍摄花絮……顾晓刚显然在把他拍成真正的那个救母的佛子目连， 很多时候都美得像神祇，他身上有一种脆弱安静也坚韧悲悯的美，顾导承认吧，你也为他着迷（。）我要是吴磊粉丝我连夜剪视频，某种意义上他真的很幸运，在最好的年纪有最美的影像作品去记录，堪称国产版《四月物语》，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青春片（？）

表演的话，蒋勤勤拿影后可太正常了，她是全片的被凝视者，吴磊是那双安静悲悯的眼，她就是飞蛾扑火的蝶。她的表演太有冲击力以至于雨夜悲鸣那场戏我被惊得一直后仰，给得太浓烈，超过她以往任何一部作品。就是最后结尾有点冗余，私以为停在山中寻树更好……合适的留白或许比最后将抛离寻父执念拍得太明确要更好。但看到山水图第二卷几个字一出来，我忽然释怀地笑了（？）你小子，拿投资人的钱拍自己的电影是吧，好好好 ……

哦对，补一下，又仔细回味了一下， 顾晓刚对于宗教的思考已经压过了传销这个叙事重点，传销于是只成为了一个空间、一个背景、一个环境，甚至只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标签。好像一切都回归到了目连救母于无间这个故事开始的模样，简单的故事，却很有感染力。人们自然地生活，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传销这个环节，人们只是遇到了这一切，并最终度过了这一切。蛮喜欢顾晓刚对这层叙事重点的处理，没有浓墨重彩，只有写实，一切都在发生，也都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