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瞬间

那是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某个上午，隔壁班叫琰的女生来家里找我，临近中午独自一人去饭堂打了饭。母亲一早上班前在饭桌上留了饭票，4两饭1肉1菜，算得刚刚好，怎么也凑不出两个人的饭钱，只好红着脸问饭堂阿姨能不能多给点饭。阿姨笑着加了半勺饭，还淋了一大勺香喷喷红烧排骨的肉汁。

回到家里，刚从厨房里拿出碗筷，没想到琰已经捧着搪瓷的大圆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唇边沾了被肉汁渗透过的米饭也顾不上擦，我惊讶的问，你很饿吗？她说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了。我默默的坐在旁边，倒了一杯水，看她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她用力打了一个嗝，空气里瞬间都是红烧排骨的味道，她笑着说吃饱的感觉真好阿，不过你就要挨饿了，然后顺势从小板凳坐到了沙发上，肩膀不经意的碰到我的肩膀，空气瞬间热了起来。

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少女汗味，风扇吹过还带来衣服上熟悉的皂香，这才想起这还是第一次和她如此接近。

琰是部队的子女，早些年父亲驻外，母亲从小打到大，逐渐管不住了，十一、二岁的年纪比同龄人发育得都早，整天逃课和附近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疯玩，在学校里早就变成老师同学谈虎色变的野丫头。我读的那家小学隔壁就是初中部，本地农村的孩子最多，其次是部队随军的家属子弟，剩下就是我们这些各种研究所、国营厂的孩子，各自有各自的派系，打架欺凌是常有的事，虽然大院的孩子不怎么跟琰玩，但由于她外面认了一堆小流氓当老大，倒也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我和琰就这么坐着胡乱聊着，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抽泣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低声哭了起来，渐渐哭声越来越大，伤心得像是在荒野迷路找不到父母的孩子，害怕隔壁的阿姨听到，我手忙脚乱把大门关上----那个年代还没有空调的年代，家家户户夏天基本都是把木门打开，留下外面的防盗门通风，声音、气味乃至屋内的摆设与人，大多都以一种随意就可以窥看到的方式存在。

大概是哭得有些热了，琰脱下了把袖子挽到手臂处的白色衬衣（我其实一直狐疑为什么这么热的天她穿了一件长袖），里面也是一件白色的棉质背心，从手臂上全是被殴打过的淤痕，我略带惊恐的看着她，她淡淡的说，我爸妈打的，昨天傍晚就是被他们痛打了一顿，晚饭都没吃我就跑了出去呆了一个晚上，今天他们上班了我才回去洗澡换衣服，家里没东西吃，所以我才这么饿；她突然把背心往上掀起，腹部和背部全是不规则大大小小黯红色的伤痕，“窄一点的是我妈拿衣架打的，粗的是我爸皮带抽的”，她一边转身一边指给我看，那些电视上抗战或是农奴题材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此刻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我惊骇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意识的用手指触碰了她腰上一条尺子宽的淤痕，她皱着眉缩了一下，问我干嘛，我想说看看是不是真的，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指尖像是被蝎子狠狠咬了一口，灼热肿痛的痛感通过神经迅速传递到大脑，那个瞬间我人生第一次当机了。

忘了琰什么时候走的，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她来找我玩的事，与其他家长一样禁止我跟她再有来往，也许在学校见过一两次吧，我都下意识的当没看见匆匆避开，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个夏日午后，和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所以，那算是我人生破碎的瞬间吗？那时候的家长于我们，何尝不是仿佛拥有神秘力量令人颤栗恐惧、无法不去服从、否则将遭受毁灭性打击的UFO一样的存在吗？不不不，那个年代的我们，普遍还不知道UFO是什么，也不知道随时变身拯救世界的蒙面超人或超级英雄，大多的精神寄托是法力无边的齐天大圣（但大家又不想用孙悟空猴子的形象出现），所以更多寄望自己是拥有绝世武功的大侠。或是在草丛玩耍时误食了千年雪蟾或冰蝉之类的宝贝，又或是偶遇油尽灯枯将毕生功力传授给你的高人，瞬间打通任督二脉。你可以继续以现在的身份生活，暗中不动声色的将这个世界欺凌、嘲笑、轻视自己的人通通消灭。

哪怕在现实中，你依旧只能逆来顺受，在遭遇暴力时逃跑、求饶；如同邻居家的男孩，每次成绩不如预期或者被老师家访后，就要自己拿出执行家法的藤条毕恭毕敬的送到母亲手里，然后脱下裤子跪下，上身趴在沙发上，在尚未遭到痛击前就已撕心裂肺的开始嚎叫，而那只挂着风一吹就会被掀起窄窄帘布通风的铁门，会让我从自家同样的铁门缝隙，刑场公开处决般目睹整个过程。我想在无数次走神的瞬间，我们一定会幻想成为哪一派的弟子学哪种神功好。

我想，喜欢中川大志和石井杏奈的原因，大概是在我早已丧失幻想有奇迹去守护/征服这个世界的时候，萨布的温柔恰恰击中了内心的这些记忆。既然这个世界每一秒都有这么多残酷、冷漠、超现实与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发生，那为何要失去想象的力气和信念呢？就算真是安慰剂也好阿，结尾中学的她走向在桥头默默等待的他时，脸上散发出的那种光芒，恐怕真的要多年后才能明白其中的美好，但那些，不就是我们曾遇过的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