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

（原载腾讯娱乐，为威尼斯电影节报道期间撰写）

好吧，作为把看竞赛片当成任务的可怜观众，我承认，由于自己忙忙碌碌导致没睡几个钟头，在炎夏之夜看这部电影，几次都差点彻底睡将过去。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旁边的日本观众又熬不住的熟睡过去。等到结尾字幕升起，巨大的媒体场影院出现零星的掌声和越来越多的口哨声时，我确信远不止自己一个，对菲利普.加瑞尔的这部新作不厌其烦。

对于法国新浪潮那一带影人中的异类，菲利普.加瑞尔最被世人熟知并念叨的，当属1972年那部入围“史上10大cult片”之一的《内心的伤痕》。由导演本人亲自扮演的魔鬼，顺着漫长的海岸走来走去，抛下了在地上鬼哭神嚎的著名歌手Nico。无情节无对话，以超现实具象场景的建构去彰显抽线的意义，是导演前期实验电影作品最重要的特点。年长之后，他开始喜欢讲故事，一遍遍背离着影评人甚至电影史对他继承新浪潮衣钵的期待，以《平凡情人》、《黎明前与你相遇》这样的“故事片”，坚持不懈的谱写着两性身体的交响曲。然而，所有爱情片中常见的缠绵、争持、分崩离析，还是被已将实验当作常规手段的导演，表现得具有某种作者特色的独特经验和特色。

新片《炎炎夏日》，导演找来自己帅气的儿子路易斯•加瑞尔，扮演一个着迷于自己老婆安格丽（莫里卡.贝鲁奇饰）的职业画家弗雷里克。“通过艺术，我们追求永恒，但自身又注定毁灭”，导演希望以自家儿子展示的角色，去揭示这种艺术的短暂辉煌瞬间。方式不仅是身体性的情色，更多了不可理喻的执着。

“你们男人都想睡安格丽这样的女人吧？”弗雷里克最好的朋友保罗，被女友质问到。

其实，作为意大利美女代表的莫里卡.贝鲁奇，并不一定是所有男性的审美标准，但她确实有着让男人尤其是自己的爱人为之折服甚至牺牲的巨大魅力。而且总又能在一次次出轨后，满腹痛苦的手捧神经去自我忏悔。爱上这样的一半圣洁一半淫荡的女子，对男性尤其是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势必是痛苦的。非常不幸的，画家弗雷里克最终意识到自己驾驭不了这个身份虽为自己老婆、却处处不自觉的散发着身体诱惑的动态女人，画卷留不住她、色彩框不住她，她是个越来越出色以至于自己也已经迷失的演员，她是艺术家所追求的永恒，而在她离开之后，永恒不见，身体也注定泯灭。

姑且先不考虑是否只用将莫里卡.贝鲁奇丢到银幕，就能杀伤所有男性而无需解释魅力根源，但就女性“艺术品身份之永恒性探讨”这样的议题，就远非一个不踏实埋线索、理关系并继续带有些许个人实验气质的故事片所能讨论。

于是，只能昏昏欲睡的，看着这群爱情精神病院的重度患者一哭二闹三上吊。

即使是最不负责任地分类，这部片子也会是过时的法国小成本文艺片的典型（虽然莫妮卡•贝鲁奇和路易斯•加瑞尔一点都不小成本，但他们的表演几乎是轻轻松松的本色出演）：静止长镜头，颠簸的运动，日常表象的啰啰嗦嗦，导演自传式的表达，清冷简洁的布景，被空虚和欲望折磨着的男女主人公和没停过的劈腿，对于革命浅尝辄止的谈话，好朋友间模棱两可的同性恋关系，对死亡哲学式的描绘……你的脑子里千万不可把这些元素随意组合成一部闹闹腾腾有包有料的电影，其实故事讲的不过是：一对巴黎夫妇，丈夫是画家妻子是演员，他们邀请了一对当演员的朋友一同宅在罗马的房子里生活了四个月，各自经历由感情引发的纠结、闹心、分分合合。没有主题事件，没有中心思想，没有激情，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流逝过的痕迹。简直像是坟墓里的生活。唯一想积极得分的是“地下天鹅绒”的配乐。（真奇怪约翰•凯尔是怎么同意接这活儿的。）
就导演菲利普•加瑞尔来说，他是《电影手册》很呵护很喜爱的一个导演。他个人曾是个狂热的戈达尔粉（虽然他没怎么学到戈达尔电影语言的魅力）从小生长在一个带着光环的电影艺术家庭（父亲是法国著名演员莫里斯•加瑞尔，片中男主角的祖父），然后又延续着他的电影艺术家庭（儿子是路易斯•加瑞尔，片中男主角）然后无论是他的世界观还是电影观都被传染了形而上的文艺性自闭症。神叨的是，在影片最后自杀的男主角弗雷德里克（路易斯•加瑞尔）弥留幻觉间见到了已逝的祖父（莫里斯•加瑞尔）和自己进行了一番生死无常、命运惊人、从容死生的对话后不久，没等片子上映莫里斯•加瑞尔就与世长辞了，真让人怀疑电影是不是使人通灵。而《炎炎夏日》全片由男主角的自杀行为开始的倒叙，一直有一种若即若离似幻非真的游离感惹人遐想，导演仿佛把片中不多的智慧全部用在了头尾描绘死亡这件事上了。可菲利普•加瑞尔自己坚持声称这是部关于“友情”的电影。也许这可以理解成是加瑞尔的保守说法，因为他的风格（体现在电影里）就是保守，当然，既包括尺度上的保守又包括意识上的保守。两个男主角，一个充满魅力却只会装逼装深沉，一个踏踏实实却又平平庸庸。他们之间，说真的，有什么友谊可言。爱情还有点可能。他们的女人：一个被男人强烈需要着却总想劈腿逃离，最终成功；一个不那么被男人需要却总想跟他黏黏糊糊，最终成功。加瑞尔对这可怜的好哥俩与他们各自女人的刻画简直像是得了“厌女症”。冲着莫妮卡•贝鲁奇观片的观众们也可以含泪退了：美人迟暮，又碰到这样的一部片子，除了劈腿逃走，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时代变了，现在的人们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理解“法国新浪潮”时那样的电影观念和思维方式，即使你曾备受恩宠，即使你血统纯正，也不能一直朝后看希冀扭转历史和审美。片中，男女主角互为彼此的坟墓，片外，加瑞尔努力思考着电影艺术的坟墓。


原载《环球银幕》301期 乔酒

1968情结回潮
炎炎夏日 Un Ete Brulant
导演：菲利普·加莱尔
主演：路易斯·加莱尔/莫妮卡·贝鲁奇
类型：剧情
出品：法国Wild Bunch Distribution
★★★★ 文_西帕克
       [炎炎夏日]虽然将背景设置在当下，虽然讲述的是如今的年轻人，虽然依然是由菲利普·加莱尔的儿子路易斯·加莱尔主演，但无论怎么看，本片都不那么像是一个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故事。联想到加莱尔长久以来的创作，我更愿意将本片归到七十年代大批反思1968年“五月风暴”电影中的一部。加莱尔迟了40年，依然在观察着自己走来的那个时代，只不过他的反思通过儿子这一代更大的样本，显得更具价值。
       片中由路易斯饰演的画家弗雷德里希已不仅仅是[规则恋人]中单纯的自我指涉，更有着极其复杂的多重来源。首先这一形象必然直接来自于菲利普“五月风暴”时的死党Daniel Pommereulle，作为对这位刚刚逝去伙伴的致敬，弗雷德里希被安上了无数Pommereulle玩世不恭的性格标签，但又不仅仅止于此，这位活在68年之后的Pommereulle，显然也被加入了扮演者路易斯的烙印。菲利普借这个角色，提出了命题，如果这批六十年代的艺术家，活在没有革命的当下世界，那他们的精神又将是如何的？弗雷德里希显然便是其中一例，他并不像他的朋友演员保罗（显然原型便是菲利普自己）一般热衷革命，他甚至对爱情对妻子也早已失去热情，创作只能让他更麻木，而这个虚无的新时代则在疯狂的蚕食他。他的命运早已准定，从开篇的第一场，我们便看到了他的死亡，只是越到后来，我们越确定，这层死亡其实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自杀。在弥留之际，画家看到了自己死去的爷爷（由路易斯真正的爷爷，菲利普的老爸马洛卡·加莱尔饰演），并在和死者的交流中，交换了心声。爷爷死于二战，为了正义和理想献身，一切都异常简单。而路易斯这新的一代，则生于污浊的当代欧洲，世界仍然不完美，但却没人愿意，也没人能够改变。这正是左翼导演菲利普难以接受的现实，他借着角色的口大骂萨科齐，但革命也仅仅只能停留在口淫阶段。
       除了强烈的革命意识以外，本片也依然延续了菲利普《电影手册》派出身的致敬本质。导演在采访中也承认，这位当年曾和戈达尔并肩作战的新浪潮小将，在本片中模仿的便是1963年的杰作[轻蔑]。莫妮卡·贝鲁奇和路易斯这对夫妻，显然是碧姬·芭铎和米歇尔·皮寇利的当代变体。只是与戈达尔让芭铎果断逃离相反，当代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建立与这层“轻蔑”之上，二人互相知道对方的偷情，互相蔑视，但却谁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名存实亡的婚姻，在这个缺乏沟通的当代，即使想要完全破裂也几近不可能。互相折磨的藕断丝连，正是两个角色最大的悲哀。这对相差20岁的男女主角，在片中全不来电，现在看来，这种被质疑的不和谐，似乎也是导演的故意为之。
       虽然本片主要线索一改导演之前的作品的浪漫诗意，而显得严肃谨慎。但这并不代表路易斯这位“电影兰波”已失去了诗人本质。片中不少串场镜头，虽然简单，但却异常到位，显现出导演用心之处。其中一场派对戏，贝鲁奇与一位首次出场的角色共舞，而丈夫则在一旁观看。伴着60年代的迷幻摇滚，二人在一个长镜头下随意摆动，自由亲密之意油然而生，而路易斯则醋意十足（随后的剧情也证明此二人正是偷情关系）。短短一个长镜头，便表达出如此之多的情感信息，足见导演功力。而另一场贝鲁奇回忆中，路易斯和妓女调情，没有台词，只有远远的固定镜头观察，以及娓娓道来的旁白，那一刻，脑中仿佛有了些特吕弗式穿越镜头的闪回。
        片中另一条暗线保罗和伊丽莎白这对夫妻，则是“五月风暴”一代又一条极其现实而又悲观的出路——结婚生子（这也完全不是二人的自主意愿），忘记年轻时的冲动。异常不幸的是，这正是大多数人，包括菲利普自己，不得不低头选择的道路。[炎炎夏日]是新浪潮一代，在当下的一次回潮式意淫，他没有任何属于当代的意义，更多的是对过往自己的怀念。而命运和出身的时代也由不得自己选择，用片中爷爷的话来说“这仅仅只是运气”，而死亡正是导演心中唯一的幸运。没能在最青春的时候为理想献身，才是菲利普·加莱尔心头永远的痛楚。

高潮时刻：83分钟，主角和死去的爷爷对话。
经典台词：那个时候（二战），一切都要简单许多，不是选择希特勒便是选择列宁。
适宜人群：迷影人/《手册》派

（原载于《看电影》审片室）

运气，就是这部电影的主题词，像老祖父说的那样，这部电影是关于好运气的一个温馨故事。

弗雷德里克根本没死，导演安排他的死亡是为了说明他根本就不实际存在。如果他死了（如果他存在），他的自杀就不会被安排在片头，保罗和伊丽莎白的孩子就不会诞生，保罗就不会幸运的走出教堂；如果他死了，他和安吉尔之前就不会结婚，安吉尔就不会找到她第三个男人，他就不会在巴黎街头和保罗意外重逢（像鬼一样出现在巴黎街头）。所以说这部电影只是保罗一个人的真情告白，电影里并没有真实的死亡。别忘了，保罗是一个戏剧演员，弗雷德里克对他说，真想看看你戏里的我。此外说明弗雷德里克并不实际存在的证据还很多，比如保罗轻易住进弗雷德里克的家，保罗离开医院时若无旁人等等，甚至伊丽莎白也可能是不存在的，因为毕竟最后走出教堂的只有保罗一人而已。

电影的背景是未知，或者虚无。弗雷德里克对保罗说“我感到缺乏，缺乏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就是那样。你也是那样吗”，保罗马上回答“是的”。伊丽莎白说“我曾试图自杀过好几次，（因为）害怕空虚，害怕被吞没”。安吉尔见到老鼠后失声痛哭，不是被吓到了，而是出于对虚无的恐惧。

在虚无中，各元素只有循着各自的轨道运动才能保持自身的稳定。他们也因为轨道的分合而分合。弗雷德里克和安吉尔的不同在于前者需要艺术和激发艺术的女人，后者需要爱情和充满爱情的生活，他们就像黑夜和白天一样正好相反，他们的婚姻注定是热烈而短暂的，他们的结局注定是相反的。这不是悲剧，而是正剧，甚至是喜剧，正如安吉尔所说“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或弗雷德里克所说“我还是这样更好些”，他选择死亡并非因为失去妻子，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死亡是对虚无的否定，是艺术家轨道上的一个选项，但显然并不也在安吉尔的轨道上，艺术家选择死亡，就像他的妻子选择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一样自然，所以他们会分手。保罗为什么能躲过一劫，是因为他和伊丽莎白的性格更为中庸。保罗对革命和战争的信仰表现出他的生命力强烈的一面，因此他和弗雷德里克亲密接触，不断地给后者补充能量。他和伊丽莎白之间会爆发肢体冲突，因为他们并不那么容易分开。正是这些争执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并最终诞下孩子。

两对夫妻实际上是一对夫妻的正反两面。运气将他们连在一起。伊丽莎白诞下的孩子就是安吉尔，保罗死去的另一半就是弗雷德里克（而安吉尔找到的第三个男人也许就是弗雷德里克，哈哈）。保罗听完弗雷德里克临终前的秘密坦白后大悟：原来自己和伊丽莎白之所以这么好运气，全因为他们的另一半悄然死去（弗雷德里克和安吉尔的婚姻被拆散）的缘故。于是他果断的离开医院，就像离开举办他自己葬礼的教堂。（最后一幕颇有禅宗顿悟的感脚，让人想到格茨·斯皮尔曼的《复仇》）

说到底运气是什么，就是虚无啊。


最后说一下电影里历史元素的运用，无论是圣经中的历史，还是中世纪的历史，还是二战历史，都是故事背景和剧情发展的寓言。

电影中的时代因素：路遇警察暴力逮捕移民，弗雷德里克咒骂萨科奇；伊丽莎白讲述他的童年伙伴死于不受惩罚的医疗事故；在安吉尔的戏中她的中世纪情人可以杀死丈夫，但现实中当代警察却无法帮助弗雷德里克抓获不忠的妻子，等等。这些时代因素说明，虽然在物质上当代人拥有和平、富足、多元文化，但实际上除非做出重大牺牲（比如革命或战争，如法国攻打利比亚，这也是弗雷德里克死前梦见二战祖父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都在为自己的自由选择付出沉重代价），否则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连基本生活的安全感和稳定感都无法得到满足。这甚至比二战时期的人更不自由——起码那时人们还可以在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做出选择——可悲吧

本文标题借用自罗尔夫·拉佩特小说《游泳回家》。炎炎夏日，游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