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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导演李濬益的新作——电影《兹山鱼谱》以朝鲜著名学者丁若铨(1758-1816)流配兹山期间,在当地编纂鱼谱的往事为叙事主轴,讲述了他与当地人张昌大的友谊,并借二人的对话与经历来阐述导演自身对理想社会的设想。按电影片头所称,整部电影参考的是丁若铨为《兹山鱼谱》所作的序文。该序文全文如下:
兹山者,黑山也。余谪黑山,黑山之名,幽晦可怖,家人书辄称兹山,兹亦黑也。兹山海中鱼族极繁而知名者鲜,博物者所宜察也。余乃博访于岛人,意欲成谱,而人各异言,莫可适从。岛中有张德顺昌大者,杜门谢客,笃好古书,顾家贫少书,手不释卷,而所见者不能博。然性恬静精密,凡草木鸟鱼接于耳目者,皆细察而沉思得其性理,故其言为可信。余遂邀而馆之,与之讲究序次成编,名之曰《兹山鱼谱》。旁及于海禽、海菜,以资后人之考验。顾余固陋,或已见本草而不闻其名,或旧无其名而无所可考者,太半也。只凭俗呼,俚不堪读者,辄敢创立其名。后之君子因是而修润之,则是书也,于治病、利用、理财、数家固应有资,而亦以补诗人博依之所不及尔。嘉庆甲戌,冽水丁若铨书。
按上文所言,兹山本名是黑山,因黑山之名“幽晦可怖”,所以丁若铨及其家人才改称“兹山”,“兹”也是“黑”之意。黑山岛位于朝鲜半岛西南角之处,今属全罗南道新安郡。离黑山岛约38千米的地方还有名为“牛耳岛”的岛屿,在丁若铨生活的时代,人们也把兹山称为“大黑山岛”,而把“牛耳岛”称为“小黑山岛”。中国典籍亦记载了该岛,按《宋史·高丽传》所言,“自明州定海遇便风,三日入洋,又五日抵墨山,入其境。自墨山过岛屿,诘曲嶕石间,舟行甚,驶七日至礼成江。”这里提到的“墨山”即“黑山”,《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记为“黑山”。黑山岛是宋人从浙江赴高丽的必经之地,不过宋朝灭亡后,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的交往更依赖北方陆上交通路线,黑山岛渐失交通要冲的地位。
在朝鲜王朝(1392-1910)时期,居于大海之中,交通不便的黑山岛历来被用作流配犯人之地。影片开头出现的垂帘听政的大妃即贞纯王后金氏(1745-1805),她的兄长金龟柱(1740-1786)在正祖李祘(1776-1800在位)即位后被指为阻碍正祖即位的罪人而被流配黑山岛。贞纯王后及其背后支持势力不可能不清楚黑山岛艰苦的生活条件,把丁若铨流配该处,显然暗含了故意折磨他的意图。
丁若铨被贬黑山岛的背后,其实是天主教传入朝鲜半岛,遭到信奉性理学的执政势力强力镇压的历史。早在1784年,李承薰(1756-1801)随担任使团书状官的父亲李东郁(1739-?)赴清,在北京天主堂接受洗礼,正式成为天主教徒。这一年也被认为是韩国天主教的开教元年。天主教传入朝鲜半岛后,主要在受西人排挤、政治基础薄弱的南人党以及民众间传播,一度呈现出较快的发展势头。丁若铨、丁若钟(1760-1801)、丁若镛(1762-1836)三兄弟在党派上亦属于南人党,并受姻戚李蘗(1754-1785)的影响而接触到天主教。1791年,爆发了珍山(今属忠清南道锦山郡)的南人尹持忠(1759-1791)与权尚然(1751-1791)烧掉祖先牌位,采用天主教仪礼的事件,即“珍山事件”,老论僻派借此大举打击南人以及南人党领袖蔡济恭。正祖李祘虽然处死了尹、权二人,但并没有将事件扩大化。
1800年正祖李祘突然去世,贞纯王后金氏垂帘听政,朝鲜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天主教成了贞纯王后与其支持势力——西人僻派打击政敌的重要借口。1801年春,贞纯王后下令肃清天主教,大量天主教徒被处死或流配,这次事件也被称为“辛酉教狱”,丁若钟即死于这次教狱。此外,一些王室宗亲与外戚也受到波及,如思悼世子李愃的庶子恩彦君李䄄(1755-1801),他因妻子宋氏与儿媳申氏是天主教徒的缘故被牵连处死,惠庆宫洪氏的弟弟洪乐任(1741-1801)亦被指为天主教徒而被处决。早在1794年,清朝神父周文谟随归国的朝鲜使团进入朝鲜半岛,后来一直留在朝鲜传教。虽然1795年朝鲜官方就获知周文谟入朝传教之事,但他躲在信徒家中,免遭厄运。不过此事亦在“辛酉教狱”审问过程中被发觉,周文谟被逮捕并遭处决。朝鲜官方还搜到了黄嗣永(1775-1801)等朝鲜信徒试图通过北京天主堂,捎给罗马天主教廷的信件,这封书信就是“黄嗣永帛书”。黄嗣永在帛书中提出包括请西洋出兵朝鲜,迫使朝鲜朝廷接受天主教等六项建议。朝鲜朝廷发现这封帛书后,大惊失色,派出使团携带《讨邪逆奏文》上告清廷。然而清廷却不以为意,也不相信朝鲜叛党与北京的西洋人勾结的说法。
按丁若镛所作《先仲氏墓志铭》的说法,主导肃清的洪羲运、李基庆等人的最主要打击目标是他本人。洪羲运的主张是:“杀了千人,不杀丁若镛,将安用之?”不过朝鲜朝廷最终认为丁若铨、丁若镛与“黄嗣永帛书”事件无关,免除了二人的死罪而分别发配黑山岛与康津县(今全罗南道康津郡)。丁若铨、丁若镛兄弟从汉阳出发,同赴流配之地,在罗州城北栗亭店分别,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按丁若镛的记载,丁若铨入岛后,“益纵饮,与鱼蛮鸟夷为俦侣,不复以骄贵相加。岛氓大悦,争相为主。”看起来丁若铨与当地人相处得较为愉快,当地人也乐意把他迎接到家中。与电影中展示的由当地人负担丁若铨衣食之资的景象不同,实际上丁若铨的开销是由他自己支付。按后人对亦曾被贬至黑山岛的崔益铉(1833-1907)的流配生活的记载,“黑山大小岛,本无迁客支供之例,类多自费。而先生至是,正切在陈之忧,不得已为塾师资食之计。”即按黑山岛的惯例,流配之人的开销由其自费负担,与当地无涉。但在黑山岛这样的偏远之地,罕见文化水平较高的读书人,这些流配之人可以向当地人教文授课,从而用自己的学识赚取生活所需。崔益铉以担任塾师来谋生糊口,丁若铨亦是如此。丁若铨“谪居黑山之七年,有童子五六人,从而学书史,既而构草屋数间,榜之曰‘沙村书室’。”虽然黑山岛生活条件恶劣,但丁若铨对这种与当地人相处愉快的生活也流露出满意之色,他曾作诗曰:“三两客将秋色来,诗因遣兴未论才。凉颷在树蝉犹响,清月盈沙鴈欲回。小屋青山侵席冷,四邻白酒捧杯催。樵儿钓叟懽成友,恣意家家笑语开。”(《沙浦小集次杜韵》)
正是在这样的流配生活中,丁若铨结识了当地人张昌大。电影把张昌大描绘成向丁若铨求学的青年渔夫,二人是师徒关系。但按丁若铨在《兹山鱼谱》的序文中所言,他对张昌大的态度是“遂邀而馆之”,是以招待客人的礼节来对待张昌大,二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虽然丁若铨也说张昌大“家贫少书”,但考虑到十九世纪初黑山岛的社会经济状况,张昌大的家庭能允许他“杜门谢客,笃好古书”,已经证明他的家庭绝不是社会底层,而是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小富之家。此外,丁若铨也未明确记载张昌大的职业是渔夫,仅简略提到他对“凡草木鸟鱼接于耳目者,皆细察而沉思得其性理,故其言为可信”。黑山岛地处海中,靠海吃海,张昌大即便不是渔夫,由于日常所见所闻,应该对鱼类有较多了解,加上他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丁若铨才会做出“其言为可信”的判断。丁若铨曾作诗寄给张昌大,诗云:“人说张昌大,迢迢逸士林。古书恒在手,妙道不离心。忽忽初更话,悠悠隔海音。何当穷日夜,到底理源深。”(《寄张昌大》)在丁若铨看来,张昌大是一位远离尘嚣的隐逸士林,能与这样的人士交往,也是苦闷流配生活中的慰藉。而影片在张昌大身世上多有发挥,称他本是两班张氏家族的庶子,不被生父承认,跟随丁若铨学文识字后才获得生父的认可,并通过生父的帮助得以参加科举考试,并体验了一段官宦生活,近距离接触到朝鲜基层吏治的腐败。不过这一段纯粹是编剧与导演为深化影片主题而加入的想象,并无明确的史料依据。
影片中段演绎了丁若铨、张昌大与当地人文淳得会面,听文淳得讲述此前漂流到琉球、吕宋诸地故事的一幕。听完故事后,丁若铨觉得此事值得记录下来,所以写下《漂海始末》一文。丁若镛的门人李纲会(1789-?)在《云谷船说》中提到:“淳得业商者也,虽无文字,为人慧能。岁壬戌,淳得漂到中山地,即琉球,自中山发舶还国,又漂至吕宋。吕宋者,海外番国也。福建、红毛、西洋等诸舶互相通商,其船制亦多妙解。自吕发舶顺风十一日,始抵广东澳门者,西南海舶辐辏之地也。”在朝鲜王朝晚期,朝鲜朝廷与琉球等地并无直接官方往来,朝鲜人想要了解这些地方的情况,大多通过书籍间接获得知识,或是通过燕行使臣在北京与这些地方的使臣进行交流。偶尔发生的船难、漂流对当事人来说虽是一场灾难,但也开启了他们直接踏上异国之地,了解异国之情的可能。
文淳得于1801年阴历十二月出海,次年正月遭遇风难漂至琉球,从琉球出发回国时又遇风难,再漂至吕宋,又到澳门等地,后来一路往北直到北京,跟随朝鲜赍咨官回国。待他回到家乡,已是1805年正月了。《漂海始末》由三部分组成,其一是日记,逐日记录了文淳得的经历;其二是文淳得滞留琉球与吕宋期间对当地风俗的观察,包括风俗、海舶、物产等内容;其三是用汉字表意,再用谚文(古韩文)标记出琉球、吕宋的语言。影片中文淳得称自己会吕宋语,曾受朝廷之命为漂到朝鲜的吕宋人充当翻译也不是虚言。按《朝鲜纯祖实录》所载,“罗州黑山岛人文顺得,漂入吕宋国,见该国人形貌衣冠,其方言亦有所录来者。而漂留人容服,大略相似,试以吕宋国方言问答, 则节节脗合。”不过影片中文淳得称自己因该次翻译出色被朝廷授予“嘉善大夫”的赏赐之事则有移花接木之嫌。实际上直到1835年,文淳得才通过“纳粟”的方式获得这一位阶。
丁若铨花费心血认真记录文淳得的经历已然昭示他认为文的经历非常重要,有利于拓展见闻与学习外国的长处。如在《海舶》一节,丁若铨仔细记录了琉球海船与吕宋海船的样式与优点,这其实也是朝鲜在造船时可以学习的地方。实际上,丁若铨不论是编纂《玆山鱼谱》,还是记录《漂海始末》,乃至因目睹岛上松政的弊端而撰写《松政私议》,无一不是他重视“利用厚生”的实学学术倾向的反映。正如影片中所展现的一样,十九世纪初期的朝鲜吏治极为腐败,“黄口充丁(未成年人被算成军丁而征税)”、“白骨征布(死人被列在征税名单上被征军布)”的荒唐景象常常上演。但沉溺于性理学的两班们只懂高谈与实际的国家治理相距甚远的“理”“气”“性”等概念,一边享受奢侈的生活,一边纵容胥吏们盘剥百姓。这些只会高谈概念的两班们其实也不懂税收、铸币、松政(朝鲜把松树视为贵重资源,种植养护松树之事即松政)等具体之事,往往委派胥吏们全权处理。有鉴于此,丁若铨、丁若镛兄弟才会撰写如《玆山鱼谱》《松政私议》《牧民心书》《经世遗表》等一系列或有助于“利用厚生”,或有助于“牧民”的实用之书。然而可惜的是,丁氏兄弟的这些书籍在当时并未受到执政者的重视,直到后世才有人才发现了它们的价值,并把丁若镛奉为朝鲜实学的集大成者。
1、兹山魚譜(자산어보,2021)在韓國大放異采,繼王的男人(왕의남자,2005)、思悼(사도,2015)後又一次讓人惋惜韓國再次拍出了中國應當拍出的東西。玆,是「兹」的本字,這是「兹」的其中一義。段玉才說文解字注:「 玆 ,從二玄,音玄。」「二玄」的意思就是玄之又玄,黑之又黑。丁若銓作為一個文人雅化了當地對「黑山」的俗稱為「兹山」,因此,片名的「兹山」,應作「玆山」,讀作「玄(音懸)山」,不過現代讀作「兹(音孜)山」也無可厚非。
2、接著,想寫一點關於兹山魚譜一片的思想性層面。電影的主軸在教如何作人——人的生物性層次叫作「小人」,人的人性層次叫作「大人」,而整部電影講的「成人之學」是「成大人之學」,就是故事中張昌大心心念念琢磨的「大學」一文。因此,劇情聚焦在張昌大這個由小妾所生庶出的孩子,如何從一漁夫蛻變成士大夫——注意,當昌大辭官時,丁若銓才算火盡薪傳,那一刻的張昌大也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士大夫。
3、劇本以張昌大反覆誦讀,試圖理解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為核心,這段大學中開宗明義的話中,「明明德」已經由昌大的老師丁若銓以尚書中若干篇義理來作說明,而「親民」,則是由整部電影情節之鋪展來注解。親民,就是親近人民。那麼,什麼是人民?什麼又是親近?
[a] 親,親近 「親民」的「親」,在電影中是治學方法,就是朱子理學的格物致知、即物窮理,也就是對人事物透徹的觀察、感受、理解、分析、歸納、辯證、融會等態度跟實踐方法。
[b] 民,人民 「親民」的「民」,在電影中,第一,指人們賴以維生的土地——這就是茲山魚譜的由來,茲山魚譜是丁若銓貶謫流放海島時,觀察漁民討海所獲,進而整理的魚類圖鑑。這裡,千萬別忘了朱子的身分之一是地質學家,他研究高山上出現的海中生物化石,發現陸升海降的現象——山崖之間,往往銜螺蚌殼及石子如鳥卵者,橫亙石壁如帶,此乃昔之海濱,今東距海已近千里。朱子理學中格物致知、居敬窮理的治學方法,丁若銓不僅應用在海洋,也用在土地上,比如從鄉里中農婦砍伐松樹幼苗的辯解中,意識到松樹作為舟車建築的營建木材,但是政府卻對木材課徵高稅、又禁止人民砍伐,那麼人民需要木材當做柴火怎麼辦,或喪事需要棺木卻還得花費鉅額跟政府購買?而且林地增而耕地減,形同與民爭地,等等問題使人民憎恨松樹,除之而後快,而憎恨松樹也就是憎恨惡法,這促使他寫下另一著作——松政私議。對漁林業的關心與研究,對資源使用的利弊探索,是電影中解釋「民」字的第一層次。 「民」的第二層意義,是百姓,是方志,是人們生活的情況與面貌,如電影呈現出地方上人們的百態,包括生產方式、婚喪祭祀、稅收勞役、知識教育等生活細節,這些是丁若銓在朝中而遠離人民時不能體會的。他流放孤島,或說禁閉於黑山,那其實是命運賞賜他的一個機會;相較於派駐而一樣滯留於當地的地方官別將,他就沒有把握住這樣的機會,而不過是怨天尤人,終日期待調職回京。 「民」的第三層意思,是寰宇,是世界,比如丁若銓會拿天主教聖經中的寬恕來會通儒家的仁;根據一名漁夫海上漂流至琉球、呂宋的奇遇寫下漂海始末一文。有一次,漁民從海上撿到洋船留下的地球儀,他把地球儀放在學生昌大的眼前,這裡,他教育昌大的是一個嶄新的視野,是新科學,是新世界觀,也是一個新的宇宙觀——電影隨後以他在悠悠天地間與銀河星空下獨立的畫面,來展現這一點。
所以,電影用故事情節來注解大學這句話,說的是:一個真正的人,他該走的路,是意識、修持、涵養、發展自己的人性而非動物性部分(人性就是仁愛,動物性就是利害),並且保持與自然天地、社會人群的接觸,並擁抱世界,那麼這樣的人才會完整而優質。
4、受到天主教聖經的影響,丁若銓汲取了其中的平等觀,把這平等觀和真正的「王道」結合,互相闡述——王道,講的不是帝王世襲制度,而是一個理想社會的呈現。所謂「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也」,王道是天下人所嚮往,並且歸往的一個理想社會之實現。丁若銓的觀點,可說是真的回歸到儒家學說的核心裡,所以放棄了像弟弟丁若鏞那樣單就現實制度的角度去立論著述,而是絕塵避居。他告訴昌大,他心中理想的社會是沒有一個現實或階級中的帝王或主宰的,理想的社會裡,人人應該就是自己的主宰——這,也就是易經乾卦的「群龍無首,吉」。
5、這部電影展現出士大夫的氣節,包括蘇東坡在誣陷中突圍、柳宗元在西山重生、韓愈貶於潮州而振興文風、陶淵明辭官後審容膝之易安、汪中渡過寒夜見晨光則欣然有生望,甚至表現出何以沈從文在湖南寫邊城,與同時期五四運動一批救國知識分子行徑迥異。同時,電影表現這氣節的時候,結合了茲山魚譜中對烏賊「墨囊」和「軟骨」的描寫,形與意渾融一體。
流放一词对于中国文坛大家并不陌生,凡是落难时往往成就佳作,更有“国家不幸诗家幸”夸张之言。可惜这样的题材,却为韩国影视文学所选取所呈现。随着国籍身份的转变,主人公所写也为百科全书,偏实践类的兹山鱼谱。 一、 士大夫与渔民
士大夫与渔民,不是高官关心民间疾苦而相遇,因为一场流放,一本鱼类百科全书,让两个毫不相关、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地位悬殊,一个是两班,饱读诗书、出身高门的士大夫,一个是贱民,学问有限、生活贫苦的贵族私生子。 但因为丁若全相信“人人平等”,他对待张昌大只是在学问上有所差距(而这种差距可以缩短,张昌大也有丰富的鱼类知识),若说待他和待岛上人有什么不同,那应该是等待这个小岛青年主动奔向自己的怀抱,求学问道,当然也是爱才惜才。 追求不同,一个是信奉异端邪说的叛徒,一个是拥护性理学的野小子,也注定两人的分道扬镳。如同一开始咒骂、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汉阳百姓般,张昌大对丁若全避而远之,即使在学问上困惑多多,向学之心也抑制着。 之所以产生退让,一是因为两人做了一场知识互换的交易。“越了解朋友,我也会变得更有深度”。
在这位双重叛徒的身上,有张昌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更何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知地球是圆的,西方人不放弃天主教的信仰;西学东渐,对于舶来的科学文化,曾经的朱子信徒也曾用性理学所丈量过。 实在的道理打动他,也让两人真正成为师徒,度过一段平静而丰富的时光。 此外有限的学识也让他无法摆脱贱民的身份。张昌大终于成长一个合格的儒生,分岔路口出现在面前。曾经熄灭的想法再次点燃,对君君臣臣仍抱有幻想,科举入仕,谋求官位想为百姓做事。 但现实证明,大鹏展翅高飞,看到的却是满目污浊,触目惊心,整个国家都烂透了,没救了,这就是为什么丁摒弃儒者之道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他放弃功名重返黑山岛。张昌大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老师只有寥寥作品,为什么只写这本百科全书。
二、兄弟情深:本是同根生,分飞似落花
如果放在中国背景,文人家族数不胜数,古有三曹、三苏,近代有三周。
只不过曹氏兄弟如同死敌,相亲相爱的树人、作人决裂,苏轼、苏辙的情谊深厚难能可贵,正如影片中的丁若铨、丁若镛。
丁氏兄弟,性格不同,选择各异。
老二在片头早早殉道,老大丁若铨(主人公)被流放黑山岛,寻出世超脱,走的是无君无父的道路。老三丁若镛仍是地道的儒者,著书立说,希望后辈能扛起重任兼济天下。 但凡兄弟,有一主导,有一跟从。弟弟丁若镛,甚至先王,皆求教于丁若铨。连流放事件的始作俑者也说,哥哥比弟弟更可怕。可怕在哪?可怕在丁若铨更豁达,更大胆,洞明世事,才会一叛儒门再叛天主。弟弟的流放都已经解除了,他却至死仍为罪人。
因为流放,兄弟两人被迫分离不得相见,只能通过书信来往。栗亭店分别,貌似呈现的是弟弟的不舍,哥哥的豁达自如,但当身处穷山恶水的丁若铨,同样会心境落寞,一边望月吟咏,以表思念,一边拿着酒坠入大海。
豁达是苏轼自我宽慰的一种体现,对丁若铨也是如此。所幸他遇上昌大,所幸他挖掘出黑山白水的宝藏。即使到最后都没有呈现相见的画面,却并不妨碍两人心心相印。 三、意象丰富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恋人音信相通需请青鸟为信使,而青鸟在本片中也传递着希望。
从头到尾的黑与白,这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从海胆嘴里露出头和喙的雏鸟,一开始以为是死,结果确实生。死中孕育出生,孕育着希望。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师傅还在念叨着徒弟,强撑病体书写着鱼书。
类似的好意象很多,比如写书用的乌贼墨汁(乌贼虽从污秽中来,喷出的墨汁却是上好的宝贝)等等,留待观众们挖掘。
四、后记
百想艺术大赏结束一段时间了,曾经也为薛景求、卞约汉无缘奖项遗憾,但好在导演李濬益获得导演奖,也让我们看到南韩对文化电影,传记电影的肯定与认同,即使没有高票房。 如果拍一部天朝的《兹山鱼谱》,拍徐光启,结果可想而知,最新例证是上周末上映的《柳青传》。 tc的传记电影在20世纪60和80年代曾掀起一波小高潮,毛病一样,内容、思想性不够,放到当下更是做不到、要求不得,以至于萌生念头,拍纪录片好了,比如《柳如是》导演最新的《王阳明》。 不过想象的翅膀当然可以大胆展开,如果拍三苏,或许从苏辙的角度去拍;如果拍三周,可以从周建人的视角去看,这是本片予人的一大启发,也是导演匠心之处。 可我们的故事在哪呢?
丁若铨这个人物真是太耀眼了,原来也是个通达儒学的士大夫,但是又没有理学的迂腐,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接受西学,并学以致用。这个电影里出现了很多对比,丁若铨和丁若庸兄弟俩的对比,开头政敌的话一语戳破兄弟俩的不同,"哥哥才是可怕呀"。其实兄知弟,弟却不知兄,丁若庸其实还是想着圣君思想,君君臣臣那些儒家的理想话化的东西,而丁若铨其实想的是没有君主的世界,他是压根反对君主制。但是丁若铨很难得的一点是他深知这个思想根本无法实现,索性就不去想,彻底融入黑山的生活,研究鱼类,记录鱼谱。他其实是性情豁达,时刻活在当下的,他跟岛上的寡妇结合就可以看出其性情。电影里昌大的成长以及他跟丁若铨师徒间的思想碰撞是很有意思的,昌大早期是更向往丁若庸的,典型的圣君贤臣的思想,以及通过考科举实现入仕的梦想。但是经过大考落地,花钱买官,一步一步被教做人,最后明哲保身也根本做不到,最后发现自己奉为真理的《牧民心书》真是无用武之地。这时,他真正理解了丁若铨,并走向了跟他一样的道路。电影最后,《兹山鱼谱》的序薛景求的旁白念的实在是平实感人。居山家的和丁若铨的感情拍的很好看,流放中年士大夫和黑岛中年寡妇的感情拍的实在是浪漫动人。
观《兹山鱼谱》,我是带着纸和笔边看边记录的,真是教科书一般的传记片,每一帧都美如画,每一句台词都值得细品。
一、东方美学之意境
导演李濬益在采访中说:“自然,大海,天空,岛屿和美丽的人们,他们的样子在黑白画面的对比下,会更加鲜明。”
影片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艺术呈现上十分写意,水墨质感,配上七言律诗五言绝句,古风古韵扑面而来,其中人物或漂于孤舟之上,或忙于潮汐之间,或醉于圆月之下,很多场景让人心生向往。
丁若铨因“辛酉教狱”被发配到黑山岛,流放初期想收当地年青年渔民张昌大为徒,被惨拒后参悟了那句“朱子的力量…真是强大啊”,自知无力改变,夜里只能靠饮酒稀释心中的苦闷,转头望向天空,感叹“好美的月亮,去赏月吧”,紧接着导演用了一段平行剪辑,分别展现了丁家兄弟在各自发配地对月吟诗的场景,这短短几分钟意蕴深长,让人心潮起伏,我愿称之为神,料东坡赏月应如是。
另有一场室内对诗戏我也极其喜欢,导演用四个机位去诠释这场戏,景别切换自如,构图极其考究,配以原创绝句,加以旁观视角,很好的呈现了雅致又温和的儒家氛围,然而这场戏内核上极其讽刺辛辣,这种反差达到了杀人不见血的效果。
一些闪着光的空镜和场景
我看很多影迷都惋惜这类本该我们最能拍好的题材,却被韩国电影人捷足先登了。确实是这样,回想2014年一曲由古筝演绎的《千本樱》在B站大火,现早已是镇站之宝,50多万弹幕刷的最多的是《中国通史》,搜索一下不难发现原曲是初音未来(日本虚拟女性歌手)的作品;时间再往前移,上世纪80年代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在故宫实拍的《末代皇帝》获奖无数,征服了全世界的观众。虽说艺术不分国界,但在某些客观条件得天独厚的情况下,我们能不能高产出优质的文艺作品,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也与我接下来要阐释的影片哲学部分有着千丝万缕地关联。
二、学习的动机——了解鱼才能抓鱼呀
“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能考取功名,还是能有钱买官职?
“你想读书写字,取得功名,是吧?”
影片前半段,丁若铨两次质问昌大关于学习动机的问题,一次是试探,一次是反讽,在这位朝鲜顶级士大夫看来,“为什么而学”比学习本身更为重要,学习的动机决定学习的心态,直接影响学习的结果。
“了解鱼才能抓鱼呀”是昌大说的,丁若铨听后大为震撼,感触颇深。这里鱼指的是【自我】,了解自我,方能自洽,即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因为好奇而学习,往往更容易获得成就感和自我认同感,无它,亦能得到正反馈,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丁若铨作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早早参悟了这一点,他拒绝被任何思想体系收编,海纳百川,随遇而安,被流放至鸟不拉屎的黑山岛,他在给弟弟丁若镛的回信中称“对于好奇心重的人来说,没有比陌生的地方更好的地儿了”。对于学习,他爱的比脸色还单纯,比宠物还天真。在知识互换过程中,他给予昌大的,更多的是关于学习理念的认知,而不是关于性理学的逐字解析,他对昌大说:
——“提问就是学习的过程,只会背诵的学习误了国”
——“能看清世界,才能写得了诗”
——“一起学就行,性理学和洋学问并不是相冲的,是要一起前行的朋友”
——“了解朋友越深,我也会受益匪浅”
……
昌大在接受上述观点后,暂时摒弃了科考的想法,打破信息茧房,心无旁骛投身学习,进而获得飞速成长。他正确解读“痴人畏妇,贤女敬夫”,帮助笨蛋别将“解围”;开设了岛上第一个私塾;对妇孺提及万有引力和数理学;对诗三局便秒杀闭门造车的书呆子;学问之高也吸引了其生父的注意,这位混入泥水中多时的势利贪官不惜登门造访,成功唤醒了昌大想要科考的心,也引出了影片想要讨论的第二个主题【学习的出路】。
三、学习的出路——斑鳐走的路斑鳐知道,黄貂鱼走的路黄貂鱼知道
如果“为什么而学”,是为了自洽,那学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当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们便会考虑如何将知识进行更有效的输出,这便是学习的出路。
丁若铨认为不受制于人,不被制度裹挟,研究通透、明净的事物亦可以帮助百姓,于是他在流放期间写了三本书,分别是《漂海始末》、《松政私议》和《兹山鱼谱》,均是系统、完整、客观地记录自己认为值得被记录的真实见闻,用实学助人,不受王朝兴衰左右,身体力行贯彻“如鹤之生虽好,而污水泥水亦善也”的价值观,可谓知行合一。
而对君主制深信不疑的昌大则认为要进入王的怀抱,才能为百姓着想,于是选择走仕途。他可以依据所观察的鱼类活动规律,用鲨鱼做诱饵,捕获巨型扁棘鲷,却无法用所学的性理学改变“衙前小吏把百姓当成农田”的惨痛景象。昌大为官期间亲眼见证“横科暴敛”、“稻谷掺沙”、“黄口充丁”等种种恶行,无解,最后只能挥着拳头暴揍冷漠同行,绝望之余喟叹“若不能按照所学的去生活,就按照自己的性格来活”。“达官必蠢愚,才者无所施”是总结,是预见,是其无法改变的宿命。
关于学习的出路,我并不是说体制外就好于体制内,这里我想借用一下钱理群对鲁迅的分析,他说鲁迅拒绝被体制收编,我们搜索一下不难发现,其实鲁迅生平大部分时间都在所谓的体制内工作,所以我认为体制内外是以【能否把握人格独立及精神自由】来区分的,摆脱被体制化才是学习的出路,会受时间、空间的影响,但不会被禁锢。
四、胡言乱语
——关于“卷”
当代年轻人最讨厌的词是“卷”。
什么是“卷”,在职场中,大家学习背景、工作能力都差不多的情况下,有人率先多花时间搞一些没有用的花活,来争取一些自认为的“不可替代性”,用愿意牺牲时间成本这样一个态度给领导带来“安全感”,进而换取一些利益(如升职加薪),然后其他人跟着效仿的行为就叫做“卷”。
这背后的问题是,大部分人寒窗苦读数年,进入职场后,发现自己的不可替代性甚微,SSRI治不了同质化悲剧。
——关于“国产电影”
我很久没有在大银幕上看国产电影了,不是刻意避之,是完全没有欲望,这些年的国产电影给我的感觉就和高考作文一样,疯狂套模板,影视大V们都开始用完成度高不高作为能不能去看的评判依据了,这电影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怕是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艺术”两个字吧。《导演请指教》、《演员请就位》这类真人秀倒是火热,看着影视圈的人把劲儿都使在这上面,我只觉得荒唐,翻来覆去地演绎经典作品里的经典桥段,意义何在?有成就感么?要真有这些不甘,那就去创作,只不过创作之前,都好好想想动机和出路。倘若真是艺术天赋欠佳,又想吃这碗饭,请主创们至少回到人海中去观察感受下真实生活,莫把模因变信息。
作者: pASslosS
历史题材,黑白片,一个多月前在韩国公映的这部影片乍看没什么卖点,却力压同期上映的《哥斯拉大战金刚》和《鬼灭之刃 剧场版 无限列车篇》成为周末票房冠军,实现了口碑票房双丰收。
李濬益导演,《素媛》《思悼》等高分韩影都是他的作品。出道至今,他拍了十几部长片,品质稳定,尤其当他选择讲述历史故事时,观众总能看得安心。
今天想聊聊的这部《兹山鱼谱》就是李濬益的新作,讲述了朝鲜王朝后期的学者丁若铨的故事。丁若铨被流放至黑山岛后一心编纂《兹山鱼谱》,书名里的兹山便是黑山岛。
1801年,正祖忽然驾崩。因忌惮天主教在本土的势力扩张会动摇政治根基,反对派对相关人士进行残酷镇压,史称「辛酉邪狱」,其中就包括了丁家三兄弟——丁若铨、丁若钟、丁若镛。
对观众来说,丁家三兄弟就是三种关于人生和信仰的选项。
丁若铨是三兄弟里的大哥,在家中总排行老二(三兄弟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丁若铉)。
其实在历史中,丁若镛才是三兄弟里公认的大才子,是备受后人赞誉的高光人物,可是李濬益偏偏以丁若铨为主角,的确惊喜。
丁若铨在影片中的出场是不讨喜的。这个人表面上看有点狡猾,还没啥原则,他本不要做官,但后来在谋求一官半职时讲话又很直接,口口声声说自己要为王权服务。
面对拷问,对天主教极度忠诚的丁若钟因信仰被斩首,丁若镛也不卑不亢,宁愿以死来自证清白。 三兄弟里,只有丁若铨一秒「叛教」,而他给出的理由是:此时恐怕连上帝也抛弃了他,还是活命要紧。
正当观众有足够的理由去看扁他时,其个性里的「随遇而安」又显现了优势——被流放的丁若铨不但没有因失势表达任何愤恨,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对胞弟说「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激动」。
到了黑山岛,他遇到了好学又有野心的岛民张昌大 (导演和编剧对张昌大的身世改动很大,下文内容以电影为准) ,并开始对那片海域里的生物产生浓厚兴趣。
他以儒学知识换取捕鱼经验,不仅记述鱼类,还有海禽和海菜,对不了解的事物保持着科学的探究精神。
他虽然贵为「两班」,却不顾身份亲自下海抓鱼。
「两班」是什么?
当时宗室之外的臣民分为良民和贱民,良民里又分四个阶级,「两班」就是良民里的最高阶级,也就是类似于丁家三兄弟这样的贵族统治阶级或是学者官吏。
所以影片从台词到构图,处处都显露着儒家思想里讲求尊卑贵贱的礼数和对君主制度的维护。
比如丁家三兄弟被流放到荒蛮之地,已有「罪臣」之名,但当地百姓还是尊其为座上宾。
当然,这可能是心善之举,但反映出的真相也很现实——「贱民」永远是社会中底层的底层。
而且朝鲜王朝时期阶级制度规范极为严格,不同阶级之人不准许通婚,孩子只能继承母亲的阶级。 比如昌大的父亲虽然是进士,但由于他的母亲是庶民,所以他也只能是庶民。
丁若铨与昌大的身份相差悬殊,在当时,「两班」只被允许研习儒学,任何贱民的工作都不能去做,而贱民就算饱读诗书,若非「两班」后代,便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读的也是无用之书。
很明显,昌大是因为不甘心才读书,既不是痴迷于求知,也不是想通过学识抵达人性之善。
李氏朝鲜的正统思想是朱子学,昌大想把朱子学当作敲门砖,再以他所理解的「正统」朱子学清理整个系统。
昌大轻蔑丁若铨,也是觉得天主教是邪教。他认为接受天主教精神内核的人都是叛贼,其实是把朱子学与王权和民族性捆绑在了一起。 他直接批判丁若铨是把书「学歪了」。对他来说,如果知识不能服务于君王,就是无用的东西。
他怀才不遇的心理也从这里来,先是因为无法学习而愤恨,后又因为有学识却无法做官而愤恨。
昌大所遭受的各种贬低都可能让他对权力更加着迷,而这些也均被观众看在眼里。
比如片中设置的两个人,一个是丁若镛的弟子李江海,同属「两班」人士,他却因昌大的贱民身份而看轻他「不会作诗」。
另一个则是在海上漂流许久、机缘巧合之下谋得官职傍身的投机主义者。昌大明白,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正衔二品大夫」才是能够救急的。
所以在《兹山鱼谱》的缝隙里,时刻萦绕着两个问题。
其一是「什么算是真正的知识」,其二是「无法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否有必要去学习」。
昌大苦读四书五经,奉朱子圣学为其意识形态「本位」,他认为这是唯一且绝对的真理,并以此来衡量世道风气。
当时世道的确不好,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施加重税,民不聊生。
片中有一幕很讽刺,邻居因交不上税,连锅都被抢走了,昌大的愤恨却都挥泄在读圣贤书上,而且给出了一个颇具文人优越感的评价:「朱子圣学不够稳固」。
同理,后来得知连死人也要交税,他又将其归因为「朱子圣学被践踏」,其实直指体系内的当权者,即那些辜负了朱子圣学的贵族和士大夫。
但是任何思想流派都有缺陷,贪婪的人会在教义的「缺陷」中沦陷,将已知的一切教条化并用于规范和统治,而不是继续探索和自我革新。
其实儒家学说和天主教都不是原罪,人才是。
丁若铨举的例子是极为恰当的,西洋人相信「地圆说」,因为他们相信科学,但他们仍然信奉天主教,尽管天主教在很多观点上违背了真理。
既然知识能够灵活兼容,那么他也可以运用圣礼学接纳西学,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能够相互借鉴,本质上也有许多共通的道理。
丁若铨在片中经常展现这种「融会贯通」,前脚解读着孔子,后脚就可以借鉴耶稣。
这正是昌大没能透彻理解的地方。因为被朱子学里根深蒂固的君主制洗脑,他误以为儒学是排外和不兼容的,而其他思想派系一旦有所异议,就是邪恶的,需要被消灭的。
相较之下,丁若铨对社会的期许要更加理想主义和现代化,他期盼着「没有两班和贱民之分,没有嫡子和庶子之分,没有主人和奴隶之分,也不需要君王的那种世道」。
这样的观点让丁若铨与身处远方的弟弟形成对比,也让他与昌大分道扬镳。
忧国忧民的丁若镛笔耕不辍,著书无数,涉猎范围极广,而丁若铨在当时只写了《松政社议》和《漂海始末》,手里这本《兹山鱼谱》还是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偏门之作,于当下于现实世界都像在做无用功。
他想要探究的东西会动摇君主制,进而牵连亲属,所以他再度放弃了,就像他当初叛教一样。如果很多人会因此被杀,他会把信仰埋在心里,并不那么纠结于「铁骨铮铮」。
在电影中,观众很容易感受到这一点:但凡有丁若铨存在的地方,都仿若一个现代社会。他平等待人,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伟绩,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身边的很多人。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他也愿意倾听一个地位比他低许多的妇人的想法,甚至娶她为妻。
其实导演李濬益在采访中已经讲得足够明确:
「丁若钟把天主教当作宗教,丁若镛将其作为性理学的补充品吸收,但丁若铨把西学当作哲学来接受。」
所以丁若钟为信仰献祭自己,这是选择了崇高;丁若镛从西学中提炼出「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的一面尝试解决民间疾苦,但这仍然基于对君主制的绝对信任。
反观丁若铨,他将西学内化为生存哲学,绝不是在黑山岛「出世」,而是在小小天地里找到「入世」的新选项。
他编修鱼谱的做法绝非机械操作,也不只是用文字复述,因为定义所见之物更加需要调动不同领域的学识,还要通过实践和观察去考证,此外,对物质的归纳整理和分门别类不仅需要哲学思考,还要参照实用性。
他始终在学以致用,只是成果被世人轻视了。 所以昌大的选择也无非就是这两本书,丁若镛的《牧民心书》或是丁若铨的《兹山鱼谱》。
这个选择,哪怕放在当下也依然生效。
昌大选择了《牧民心书》,但他做官后发现自己被束缚了,读了多年的圣贤书最后都沦为谋求官职的工具,反倒违背了那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除了对东亚思想交融史的复盘,《兹山鱼谱》的视听美学也能记上一功。
虽然最初选择黑白色调是预算不足的无奈之举,但它完成得干净利落,丝毫不平庸,虽然不一定如实还原了历史,其所塑造的空间却足够匹配这个故事。
比对现今多数院线片,其实《兹山鱼谱》的叙事节奏是偏慢的,而且把想说的该说的都铺在表面,似乎很想正正经经地为观众讲透一个道理。
这的确让电影显得浅显了些,但作为观众,你还是会感激它能把这么个道理直白地讲述出来。
因为在近些年的亚洲电影中,大多数本该直指问题本质的历史题材影片都心虚地借用了宏大叙事,想要与当下共鸣却又惧怕严丝合缝的剖析,处在一个不尴不尬,欲言又止的位置,最后的成品经常阴阳怪气。
《兹山鱼谱》倒是举重若轻地搬出了知识的两种「实用性」:
通过读书,人们可以在体制中攀爬,这是一种实用性,也是内卷的肇因之一。
而另一种实用则是将知识用于生活,正如丁若铨在信中写道:
「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然不是坏事,但即便身上沾满污水泥浆,也要活得像兹山一样,虽外表看着黑暗却生机勃勃自由自在,也未曾不是有意义的事啊。」
这部影片是如此平和地在与观众探讨「生存之道」,探一探「反抗」和「犬儒」中间的路到底有多宽。这样的影片,是真的稀缺,也是最被当下需要的一类。
所以我不研究善变、难懂的人类,要转去研究通透、明净的事物,用事物来忘却我。
当代散播福音生力军的韩国人,在君王将臣的古代史故事中,翻出来了求真、求存、求普世价值、写博物书籍的丁若铨,他在腐烂透顶的王朝边缘小岛,听到海螺🐚的声音,探触世界的轮廓。因被流放而遗世孤悬,立著言志的大家故事,几乎重复发在唐宋明多个朝代,“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一人一孤岛,也导致《兹山鱼谱》在中国观众看来,异常亲切(当时的韩国达官通行汉文,活在明朝和朱理的正统历史叙事中)。稍显遗憾的是丁若铨和昌大需要分享有限的时与空,这导致他们不得不呈现二元对立的必然冲突(电影有意拖延了它的迟到后至),而无法在历史面相和认知层次上,呈现更激情澎湃的回响。
《兹山鱼谱》和《思悼》这样的电影,完全应该由中国来拍,唉…不会再为这种事伤心了,谁有本事拍好谁来拍,历史和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
近几年看过的最好的韩国电影,甚至可以说最好的电影。看完以后心情复杂:我们有《论语》、我们有古诗·绝句、我们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但这样内容精彩令人回味无穷的电影,又是人家隔壁的......
这部电影加上《思悼》,本来应该是我们最能拍好的一类电影,结果都被韩国导演拍了,还都出自李濬益之手。《思悼》以政权交替过程里的父子冲突,讲述了儒家秩序下的伦理悲剧;《兹山鱼谱》看似云淡风轻,实际在讲王权与儒学的合谋,把一代代学子纳入体制,成为帮凶。当然,这一点只是后者的表达之一。它还兼顾探讨了知识何用,真理标准,以及面对一个糟糕的体制,是投入其中努力改变,还是干脆做一个潇洒的隐士?这些问题由遥远的历史中飘来,直到今天,答案也仍在风中。以及,看这部电影,和《游牧人生》观感很像的一点在于,它们都由对社会的批判和深刻关切出发,最后落在了个体的自我成全之上。这让它们都略显轻挑,但或许也是在今天这样价值混乱的时代里,创作者们真实的内心折射。
照日深红暖见鱼山下兰芽短浸溪连溪绿暗晚藏乌松间沙路净无泥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李睿溢《思悼》之后最好的古装片,一部关于信仰的电影,当信仰被现实击碎,人该怎么活?丁若铨用一生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水墨画的构图,敢以五绝、七绝推动剧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人物互动,还有《论语》《大学)……还有那个心情嘲笑韩国人偷吗?另外,本片部分还拿了小津的机位,融了《老人与海》……打个四星,警示自己。
“昌大啊,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也不算坏事,但是即便泥垢污秽沾染,也选择活得像兹山一样,荒凉黯然却生机勃勃自由惬意,也未曾不是有意义的事啊……”《兹山鱼谱》见证的是一段师生情谊,胜于父子,比肩知己;《兹山鱼谱》见证的是一代圣贤大儒的入世与出世,放眼寰宇,却也扎根大地;《兹山鱼谱》见证的亦是世间少有的一颗赤子之心,“既然无法学以致用,那我选择随性而活”。乌贼骨治沉疴痼疾,自海胆中飞出的翠鸟,是生与希望……
近期看到的最舒服、最享受的历史传记电影!十分赞同豆瓣网友的以下感慨:“中国有苏轼这样的文人的国家,居然让韩国先拍出了这样充满哲理人文气息的电影!”作者不回避自己国家几百年前深受中国儒学文化的影响,不回避西方宗教带来的“西学东进”的史实,即再现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又通过艺术虚构阐明了自己今天对时代、社会的见解,可谓尖锐激烈,又平心静气。难怪它摘得了去年韩国百想艺术大赏电影类的大奖!值得观赏。
电影很好。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按《兹山鱼谱》序文以及丁若镛的《先仲氏墓志铭》拍的,后面张昌大参加科举做官,以及二人谈无君世界的理想基本上都是导演的自我发挥了。
儒学的正反面,这种历史题材本该由我们述说,但这是一部韩国电影。
日啖鲷鱼三百条,不辞长作黑山人。好喜欢,好想看一部这样的黑白苏东坡。流放生活拍得闲适有趣,又没有冲淡该有的沧桑悲凉。依旧延续了《思悼》对儒家传统的反思,以士大夫和渔夫、官场和流放地互为表里镜像,背景又是西学东渐,既有儒道互补共生的和谐场景,又有新旧思想碰撞的焦灼困境。薛景求气质儒雅又冷峻,非常适合演落魄的文人墨客,而且这角色简直是理想人格,再加上先知固有的悲剧处境,魅力爆棚。我已经不止一次爱上他了。
如白鹤之生虽好,而兹山之污泥亦善也......
同是双男主,比起《徐福》的孔刘与朴宝剑,此番薛景求与卞约汉的搭配更显出彩。一位是入世后的出世,一位是出世后的入世,大家的流放与庶民的追高,对立之后是一同前进的羁绊,文学性与哲学性一同得以展现。薛景求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卞约汉则真的是久久久违地拿到了佳片佳角,狗壁也是时候走起来了!
有反思,有哲思,有文化,有格局。为什么很多能把中华文化拍出骨髓来的,总是日本和韩国...
虽然这是一部“韩国”电影,但可能是目前为止最能阐释近代东亚开明士人之心态转变的电影。这其中有我们熟悉的东西,也有陌生化的视角,后者使我们能从更人文的角度看待西学东渐。这便是韩国之于我们的先天优势:没有宏大的历史包袱,因而能从盛衰兴替的叙事使命中跳脱出来,平实而亲切地去理解波澜历史中的“人”。当然,本片的优点不仅在于人文上的切近,也在于文化理解的格局:它并非是要借丁若铨之口贬抑旧学而崇扬西学,而是要通过对西学的方法论实践来实现旧学在精神层面的回归和还原,而这也是师徒二人殊途同归的意义所在。尤其是,在新旧交替与传承的表意下,影片最终回到了当下:它似乎遥遥地呼唤着一种更广阔的国民性的回归——慈山的前身是黑山,现代的内核是传统,文明的基础中潜藏着一些不可动摇的东西,一如那大海中的不沉岛屿。
白鹤奋飞虽好,如兹山满身污泥仍能自由自在何尝没有意义。丁若铨死于修书之时,某种意义上也算圆满。薛景求演得太好,丁若铨站在海边的镜头实在印象深刻。最后表白李濬益,请多拍历史片!
黑白画面让这部电影更加的内敛深刻,看多了各种色彩丰富的电影、IMAX屏,反而觉得返璞归真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无论何时,都存在领先于时代的人。读书若只是因为喜欢,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也许就会简单许多。
韩国人又发明了新的气人方法,他们不光拍zz片可以让我们质问说我们这片土地啥时候才能拍的出来,他们还拍了儒释道片让我们怀疑人生怀疑我们这片土地到底时候才能拍的出来